第十二章·流云
尽饮屠苏酒,不共旅人归。
-----越微
青灯、暗殿,黑夜王。
幽幽妖火在青铜盏上跃动、游曳,将这阴冷宽郁的黑夜王宫大殿照亮。
殿中,二人。
黑夜王·玄祭空;
黑夜玄相·水渲。
“小白,居然失败了···”黑夜王默然,一叹,“小小双城竟有比肩我座下第一剑侍的人族高手,我竟是小瞧了人间武者。”
“小白过于看重剑心,”玄相叹息,“身为剑士,他无疑是极优秀的,但剑士的傲骨却不并适合诡刺暗杀之道。”
“是孤选错了人么···”黑夜王黯然道。
“不。”玄相摇头,“以小白剑术修为都身死于双城,换做其他剑侍修为上还不如他,又怎能敌得住双城里的那个武者?且,小白是唯一一个熟悉双城和月明府的人、也是未在大决中沾染血咒之毒而不会被双城法阵被动窥别的人,没有人比他更适合。”
“只可惜,失败了。”玄相又付一叹,这一叹---是叹息无人可用、布局皆溃,人算不如天。
“小白这一失手,双城之事将不可左右,怕是难了。”黑夜王道。-
----当下人才凋零的并非只是人族,黑夜乃至泱泱妖族又何尝不是?
妖宫之中那位绝代佳人和那个一袭纯金至贵锦服的睿智亚王又何尝不知如此?否则又如何会暗中规划、急切的谋取东陆。
实在是因为现在的妖族等不起。
----人族式微之际难求,以人族的生息繁衍、最多百十年,必然气象全复。到时此消彼长之下,妖族胜机必将渺茫数倍。
水渲深知主上心中所思所虑,而族中当今状况却由不得他舒眉---血咒缠身、无人可用,五一不是制勒他计画的最大弊处。
“可月明府必须除去。”水渲沉吟少许,又果决的说道。
“他们不死,终将成为陛下心中的弱点。”
“是。”黑夜王道,又皱眉:“可如今···”
“族中无人可用。”水渲道,那双水渊苍瞳望向红月南天:“那就只有请陛下亲自动手了。”
“或许来时会有雪烨帝的滔天怒焰,那又如何呢?”
“或许亲自下的屠刀,才能造就永不愈合的伤口吧?”水渲笑了笑,笑容悲悯、无奈又狠戾,“那样,终会还我们一个杀伐果决、一心为妖族的妖皇。”
“那缘,原本就是一场逆命的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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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血霜城,宫城上。
玄祭空目送水渲展翼离远,俯目宫下城中。
血光渐染这北寒之地的昏倦天色。
入秋之后,雾霭更是沉重;确实抑制不住整个黑夜王都的血戾之气。
黑夜王从黑袍中探出枯瘦如松枝的手,指尖夹留住一片云天落下的霜白,微动玄力---那一片霜花汲取空气中的冰寒之息,迅速凝结成一朵两寸许的冰晶花,只是那冰晶花朵儿本该雪白的朵骨儿上不知为何却生出了一丝丝的暗红。
暗红熏染之下,整一朵冰晶花儿变得鲜丽而诡美。
多么美丽的花儿呢···
但,并不可爱。
甚至在玄祭空看来,有些狰狞。
---带着几分讥讽的嘲笑。
黑夜王干枯的脸上闪过一丝狠戾,指尖妖力催发,那冰晶花儿在黑夜王催生的黑煞炎中化成水汽、瞬息消散。他的脸上,狠戾退去、没有笑容而是生起几分无奈的自嘲。
这毒、这魔咒,早已盈斥了整座玄血霜城,整个黑夜一族了。
---他是又一个黑夜族的罪人。
为战之罪,无悔可言。
黑夜王收起叹息,目光落在城中的某一处府邸。
那座府邸,与黑夜王都中的任何一处府邸不同,全是金石砌作,华美而雍容。格式亦不同于黑夜乃至妖族的铁血暗色调,反而类似于人族王宫府邸的纸迷金醉。
似鹤立鸡群,尤又格格不入。
府邸的主人,曾经为人,而如今业已成了黑夜的一员。
一个蒙阴祖上、本毫无寸功,又位高权重的妖。
---黑夜鸢王,玄瀚。
于数年前由黑夜王亲自从东陆南疆迎回黑夜族中,祖上是黑夜敬王玄十三,为千古一帝六翼所册立的侍肋,有监察南界祈月山、保存红月之功。
然而,这些都是祖阴罢了。
与此时华府中的鸢王玄瀚没有半分关系。
六翼帝留在了敬王一脉的《玄凰再生诀》给予了敬王后人重返妖族受享尊荣的机会。
鸢王是幸运的,无功而受禄。
鸢王又也许是不幸的,迎回黑夜族时,年岁已有二十三,人族习性早已深入骨髓,从天而降的王兄赐予了看似尊贵至极的王爵,使他脱离了人族低下的农仆身份。但,那又如何呢?每天每时所面对的却是面目可憎、半人半妖不----比妖族更可怖可恶的怪物。
他们的骨血干瘪,又散发着浓重刺鼻的血腥味。干涸的眼窝中,暗红的眼球透着嗜血的渴望,甚至是对着他!只是这身份的尊贵才令他们退避,对于他才有些许忌惮。
然而,他并不强大,才起步数年的修炼之路,给予他的帮助实在有限,哪怕王兄倾尽全力的赐给他玄秘的功法、珍贵的玄丹妙药、甚至不惜耗费功力为他淬炼根骨,但外力毕竟只是外力,时日尚浅始终是不得登天的关键。
在这数万黑夜族之中,他此下的修为也才算二流极顶靠近一流罢了。
鸢王坐躺在金玉王座上,坐拥这从苍州掠来的人族美人,略显粗糙的大手肆意揉捏着美人细嫩雪白的身体,无心理会美人们眼中的惊惧。
殿门敞开着,清秋苍白的月光洒在庭前的地板上。
今夜,云稀、月朗、霜淡风。
腥。鸢王从美人香软中抬起半迷的面目,浅嗅了一些风息,英俊的五官上生起些嘲弄、不屑,以及厌恶。
抬头,望殿外。
黑夜族的夜,不仅冷还腥的令人作呕呢。
这腥气,与昔日旧村的海风的腥天差地别。
渔村的风呵····美味而温暖,至于这里?呵呵···
然而,他心念才一动,身后的一双乌黑羽翼已然微微展动。
---他已有了黑翼,虽不漆黑如墨,但也纯粹而凌厉。
黑夜鸢王,他的身份、他的命运。
一想到这些,他心中的烦郁更甚。
“来人!把那两个私闯王府的罪奴给我带上来!”
“是。鸢王。”座下两名血妖化较轻的侍从得命而去。
片刻之后,两个衣衫破败、满身血污的黑夜族人,手缚铁索被鸢王侍从牵到了殿前。
两个翼人被踢跪在地上,一脸惊惧的望着王座上的王,原本浑浊的双眼登时清醒。
王座上的人给了他们可怖的梦魇时光,那些人族的重刑这两日被意义加诸于身,折磨的他们生死昏迷几度、到了现在的不辨人形。
这些,仅仅是因为他们两个在数日前从红月王都那边递信归来,不小心飞落在王府的院墙上休息,恰巧被这位新任的鸢王看见。
他们,只是飞累了稍作停息而已!但,这位新王却不由分说将他二人拘入王府地牢,连日施加重刑,全不听他们辩词,甚至是---开口服罪。
不容开口,就是上刑,每日必试重刑到他们几昏几醒最后不能睁眼才是罢休!
人族盛传他们血妖如恶魔,在他们眼里王座之上的鸢王才是真正的魔鬼!
一身的伤、一身的血污,刺激着他们抑制已久的血渴。
血···鲜血···渴望每时每刻在递增,将他们清明的眼见见烫红,越来越红···
身体上的血腥之气,不抑而发,激烈而凶猛。
血、血、血···两个黑翼人眼中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滋长。
两个罪奴的身体在鸢王的眼里变形、扭曲、尸化-----血肉慢慢收缩,骨体也开始扭变。
两个押解的侍从眼中也开始生起恐惧,血妖狂化是当今每个黑夜族民最怕遇见的事情,一旦狂化之后,黑夜族人身体内被封禁的咒印就会失效,彻底化成血渴的奴仆。而血妖化之后,力量将会暴涨、战斗本能被强化到寻常时的数倍!而同时也将丧失理智。视所有非同类为敌!而进行疯狂攻击,将吸噬受害者的灵气精血强化自我,此后嗜血成性、理智沦丧,直至血毒生长过剧、爆体而亡。沾染了血妖毒血不论人或妖或兽都将尸化,成为血奴、沦丧智力,为血渴而战。
押解的侍从本身武力也只是军中好手,算不得黑夜族真正的精英,能做鸢王府卫,仅因为他们身上的血咒之力较轻微罢了。
被押解狂化之中的同族本身也是黑夜族的上等战士,比他们强上不少。
一旦狂化,他们是绝对对抗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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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化之中的两个罪奴,全身散放着的猩红血气,浓郁到了足以将庭前月光熏染。
鸢王怀中的两个人族美人早已被眼前景象吓得魂不附体、瑟瑟发抖。
鸢王微讶,但脸上更多的是暴怒。
他随意将怀中美人丢到一边,背后一双巨翼一扬、身形疾掠过数丈的距离,落在两个狂化之中的罪奴面前,随手抽出一名侍从腰间的皮鞭,大力一抽狠狠打在两个罪奴的身体上,附加了玄风煞气的一鞭立是给两个伤痕累累的身体各加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口中厉声喝道:“大胆罪奴,莫非还想反抗本王权威?”
话未落,又是且疾且戾的两计鞭打!
王权!
只这一声断喝,将血欲支配下的黑夜族人惊醒,一身嗜血之气顿被打散。
---在这黑夜族中,王权便是罪值得敬畏的东西!
狂化是黑夜族明令禁止、甚至几要下封杀之令的大罪!
身为黑夜王的战士,他们只要有一丝理智,便决计不会犯此禁忌。
鸢王显然深知这一点。
第一鞭打醒,那么第二鞭、第三鞭呢?
呵呵····鸢王脸上生起兴奋而残忍的笑意。
-----当然是泄愤。
-----他们如今存在的价值不正是为了给他泄愤的么?
一鞭,又一鞭····挟带玄煞之劲的鞭击狂风骤雨般打落在两个黑夜战士的身体上。
“叫你们反抗,叫你们反抗···”
忍着··低哼···惨嚎···
随鞭击而下。
鞭影愈演愈烈,惨喊声却渐疲渐止。
渐渐地,两个押解的府卫也不忍直视侧过脸去,但血沫随着鞭击溅到了他们的身上、他们的脸上···
渐渐地,连两个身为异族且恨之入骨的人族美人也不忍直视,被弥漫在空气中的浓浓血味练练低头作呕。
·····
不知过了多久。
鸢王还没有累,但鞭影已戛然而止了。
鸢王正要发怒,才抬眼就抑住了心中的气焰。
浸血的皮鞭被人一手捉握死,鞭子的那一头的人----一袭墨底金边的龙纹长袍,玄铁混墨晶制的半张狰狞面具虚掩了俊美雍容的面目。
单以容颜而论,他比鸢王看起来还要年轻的多。
---但这人已两百余岁,剑术为妖族第一,仅深在妖都的猎天亚王裂空战和出征在外的苍龙王可与之相匹。
他是当今黑夜族的信仰。
黑夜之王·玄祭空。
也是他的王兄。
---黑夜族中他几乎唯一敬畏的人(妖)。那双眼墨如深渊,仿佛深不可见,又好像一眼可透他的心底,半张盖住了半张面目,也盖住了神情变化。
鞭下的两个黑夜族战士,仅剩一息奄奄,身体上污痕狼藉。
玄祭空放下皮鞭,叹道:“他们的罪至于鞭杀的地步么?”
“私闯王府也就罢了,他们还想狂化。”鸢王避开一些黑夜王的目光,低声道。
“狂化···”玄祭空几要从他脸上看到些什么时,又低下头看着两个残喘着的族民,“血味只会刺激狂化,下次要么交给我。”
黑夜王话音一顿,身前两个族民胸口浮动突然激烈、喘息也骤变得急促,几是续不上气。
黑夜王眼中有过一些几不可闻的叹息,继而目光一厉,右袖之中灰白锋芒一闪,那两个黑夜族战士的喘息声戛然作止。
鸢王移目看去,两个黑夜罪民的咽喉被齐齐斩开,而黑夜王正低下身躯,放下骨剑“墨雪”探出手为两个黑夜战士合上未瞑的眼。
“要么死。”
黑夜王的声色极是清冷,令玄瀚心底如同被那一把名为“墨雪”的灰白骨剑斩过身体般周身冰凉。
黑夜王寞然起身,看着年轻的鸢王。这位敬王血脉后人的脸上并没有他所想看到的悔意,仅有后怕的敬畏。
无疑,玄祭空自觉是亏欠他的,为了保存黑夜王族血脉的纯澈,他将玄瀚从南地接了过来。
然而要赐予的却是黑夜族残败不堪、血毒肆虐的当下。
一切,不过是为了黑夜族的未来。
可是,玄瀚令他有些失望---也许是失望透顶,只是他不敢、不愿这样想。
为了血脉,这样做对么?
玄瀚似乎并没有对于黑夜族的归属感。
也许是时间问题吧?毕竟二是难的人族习性支配过他。
未来····黑夜王黯叹,又放弃了这多余的臆想。
转身。
“有些事,可一而再,不可再而三。”
羽扬,四翼,向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