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秋夜连雨

  城东坊市。

  这是个十月的早上,天色阴郁,几阵风横走而过惊起黄尘如烟。

  几个置地设摊的小商户才是在天工坊坊道两旁支起摊帐、准备一如往常准备开做营生。

  自从月明府兼并城中大小商行,大概最不受影响甚至稳中有升的就是他们这些摆摊为生的,月明府的商道一统,无形中取消了受制于各大商会管制下的摊户们每月必缴的税贡。

  月明府家业甚大,是完全不在意他们这些类如癣疥的小门小户的,而月明府向来对于治下的民众相对宽容。

  所以,即使全城商会会主们恨极了月明府的霸道,而月明府还是拥有着双城最为庞大的民心。

  老张只是一名普通的摊贩,对于常人来说谁王谁霸都无所谓,只要一年到头能吃上饭、当然如果有富余,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情。现在是月明府制霸,他不用月贡、就更乐得去拥护了。

  老张的摊子是卖一些书画仿品与十字绣,一家六口全靠他一人养着,他怕事、一直也谨慎的很。

  那些大人物的是是非非,他连仰望的心都没有,他有他的生活,就够了。

  今天的风,其实起的有点诡异了。

  天色本来就不好,那风也阴的有些骇人。

  “呼呼~~~~”才支起的架子在一阵无由而到的阴风狠吹下散了一地。

  老张摇着头,无奈的笑着。弯下身子扶起瘫散在地的架子,心里隐隐生出些不安。

  “呼呼~~~”突然耳边又是一阵风响,阴恻恻的像是阴冥里的鬼哭,老张是个实在人也经不住心里滋生的恐惧,他侧着头看向风声窜起的方向。

  东南那些坊道上的石砖忽然一块一块被无形的手掀起,一片片黑色身影在尘风之后纷飞的石砖里冒出地面。

  ——

  辰时,城北。

  北城门大开,阵阵如雷的马蹄声卷着大片的滚滚烟尘从城外的马道上奔涌而来。

  “滚开!”

  不一会儿,一大队黑袍黑甲黑马的骑士毫无顾忌的冲撞开城门外的栅栏与方要拦挡盘问的守城士兵,直冲入城门里。

  那些骑士沿着市道一路急冲横掠,只将沿途摊铺冲得凌乱,而无人敢予怒骂叫唤。

  双城中人都是识得的,这支狂烈如黑色玄风的骑兵,正是双城御外、由城主府所直辖的部队——“玄风铁骑”。

  玄风铁骑极其善战,常年也都驻扎于城外。今日并非历年的建城演兵之日,竟是大军直涌入城。

  “这双城,看来又要乱上一次了。”一名老者望着疾驰而去玄风铁骑,悲叹道。

  ——双城向来无外敌侵扰,八百年间所有的斗争都只在于双城内部,且都是商道乱政。

  ——

  月明府,黄昏。

  阴郁了一整日,还是未能下起雨,只是风有些大。

  司徒清岳立在高楼,远天有征雁三两、苍鹰盘旋,身下是老树飞叶、海棠如血。

  这一楼,高二十丈,是为月明府镇中建筑,也是双城第一高楼。三年前,由月明府三家主下令建筑,历时一年零三个月成。

  身在楼顶,常有摘星之感,可见其势巍巍。月明三家主于赐名为“邀月”。

  身在楼顶,可轻易俯视到全城行势变化。司徒清岳深谋远算,常登高俯瞰。

  眼底,城中。

  是四处窜起、越来越多的骑兵甲士,起于双城各处,而目的点只有一个。

  “舅舅,那些人?”少年白川抬手指着各处市集坊道里的衣着分明的甲士武者对司徒清岳道。

  “嗯,他们是各大商会的私佣。”司徒清岳答道。

  “家主,辰时各处线报说,天工坊暗中联名几大商会要对我月明府进行报复。”一旁心腹幕僚张鹤望着四处密如洪流的各会武者,不安地道

  “一群跳梁小丑罢了。”月明家主淡淡一笑,却似毫不在意满城皆兵。

  白川瞧得他一脸如同君临的平静,微微有些不安的心念也平复下来。

  ——

  申时末,入夜,雨起。

  这一夜雨急,不似寻常秋雨,倒有几分仲夏时分的狂烈。

  雨烈,花开。

  司徒清岳尤爱海棠凄艳,是故他的院子里种了一整个庭院的秋海棠。

  海棠如在这一夜要舞尽艳烈,在急雨之中纷纷绽放,染得这一庭院里的夜色,都有了几分如血的凄绝韵色。

  庭下,司徒清岳清冷独立雨幕之前,听着夜雨迅烈、赏看一园海棠花开。

  正在寂寥时分,遥遥看见十丈外的园门下有人撑伞走来,正是司徒清遥母子。

  司徒清岳温和一笑,打开伞走到雨中,迎他们到了客堂,并唤来才艺双馨的美婢沏了一壶北湖龙舌奉上。

  “小遥,雨这么大还过来?”司徒清岳瞧着妹妹有些憔悴的脸色,问道。“你有心事?”

  “嗯,有些心神不宁,总感觉今夜会生出些什么事儿。”司徒清遥按着眉心,一边瞧着他,“哥哥,最近城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哪会有什么事,小遥你多心了。”司徒清岳笑道,又作安慰:“就算有事,府中只要有我在,都不足为虑。”

  “嗯。”司徒清遥安然而笑,三哥司徒清岳智力如妖、这几年时间便将双城整个商道压制的服服帖帖,连城主府也要看他脸色行事。月明府由此而到了立业三百年来的鼎盛时期,旗下商号遍布双城、并延势向月照大国整个国土,近两年大力支持月照建设,连高高在上的月照皇室亦数次嘉奖封赏赐赠了月明府天下富甲的牌匾。所谓为商之至,也不过如此。

  自司徒清遥从南国归来之后,司徒清岳便依她所言,缓停了扩张之势,并开始致力于慈善。数年之间在双城及附近州郡连续开了一十七家容留所,私人资助于那些孤苦无依的老弱病残之人,善名一时盛传民间。

  每每走过市井,听得平民对于兄长的赞颂,便知兄长致力于救助贫苦并非敷衍,而是诚心真意去做了,司徒清遥也感到满心的欢悦。

  但,人生在世极难避免被敌对,即使你是一方大贤也不能幸免。

  司徒清遥身出善持商道的月明府,自知兄长此时做大以及收获人心对于被他打压的同道而言,只会滋长敌意。

  商之盈利取于众,司徒清岳这么作为,在他们看来无疑是釜底抽薪,想让他们那些传统商道大族无力反身。

  树大而招风,这才是司徒清遥所一直不能安心的。

  但司徒府不可能退,走到这巅峰月明府所面对的已是整个双城商道了。

  庭外的雨势似乎又长了几分。

  狂烈的雨浇灌着院里盛放的海棠花,那花朵儿经受厉雨,竟是血艳的更甚了几分。

  忽然,一道耀白的雷光轰响漆黑的天穹,那惨烈的光色震耀的整个庭院一白。

  司徒清遥脸色苍白,惊颤得埋入司徒清岳怀里。

  此时,远隔烈雨深庭,关于利欲的刀剑已在月明府外响起,那杀声血味穿越庭院重重到了堂前。

  司徒清岳撇开外事纷扰,一心安慰着怀里唯一的妹妹。

  “外面···?”司徒清遥稳下心神离开兄长怀抱,听到了远远模糊不辨的声响,秀眉微蹙。

  “没事。”司徒清岳淡淡一笑,瞧着神色藏有几分不安、但还能保持平静的外甥,白日里白川与他同在邀月楼顶观看到城里局势变化,也听得他与心腹交谈,自是知道此夜变化,便道:“小川,听说了前几年你得了老爷子的真传,不知道敢不敢和三舅下两局?”

  “有何不敢。”白川勉强镇静一笑,答道。

  司徒清岳清艳绝尘的脸上生起几分赞许的笑意,带着白川走到棋座之前。

  ——

  月明府外。

  秋雨滂沱里。

  横来竖往的马道巷道里,无数黑衣剑士如潮涌灌入。

  寒光闪耀的刀剑在暗夜之中肆无忌惮的释放着杀意。

  这一夜,雨大。

  这一夜,也无疑是罪恶与膨胀之至的写照。

  为财而死,才是商人。

  这一带四通八达尽皆商铺,月明府似乎也早料知了今晚有变,而清空了当日所有的商户。

  时未期负手立在月明府对望西南角的商楼,推开楠木轩窗,俯视着身下已将月明府团团而围的几大商会的私佣武士。

  双城历来少有内乱,但若起——每一次都极其浩大的,比如今夜。

  他身后是几个衣着华贵的中年人,每一个都是双城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今夜,山河会、天工坊、海天阁几大老牌商会终于是受不住月明府强势,而选择了联手。

  “秦先生,你看我天工坊这些黑剑士如何?”时未期眉目一挑,对身侧山河商会主事秦山河说道。

  秦山河走到窗前,看了一眼楼下。目光所到尽皆是装束如一、阵势严谨的黑衣剑士当于其他商会私佣武士之先。相较于山河商会及其余各个商会的私佣,天工坊的武士不论人员数量抑或装备、纪律都要远远高出。秦山河看得惊震,他原以为天工坊不过是个老牌商会罢了,却不知天工坊私底下所豢养的私佣竟有如此庞大,就是他与其余几个商会私佣武士合在一处也是远远不及,天工坊既有如此之重的私佣,一会都足以拂灭月明府,既是邀他们同来——只怕是威慑而非助力。

  看来,今夜月明府若是覆灭,从此双城是要以天工坊马首是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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