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时光多匆匆

  “外公,外公···”

  司徒景炎闻声看去,那是他的外孙,从昔年小小的形影悄然已是长成粗俱端倪的伟岸少年。

  ——时光,真的太快。

  司徒景炎仰首望向苍穹,天高极处流云细碎,日轮亦冷寒,又是一年清秋。

  庭前的月桂才是落尽,而朝开暮落花的细朵业是盛放到了极致。

  一年,复年。

  遥想,那时他还年少,不屑着家府万贯腰缠的铜臭,仗三尺青锋、任侠行江湖。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儿呢?

  太远,远到记忆都已着了满满的尘锈。

  如今,万贯缠身、天下富甲,又如何呢?

  再多的金银、再厚的富贵,还是买不得时光的宽容。

  是的,他老了。老到,少年手中精钢锻造的三尺青锋易作黄花梨木修成的拐杖,老到孔武有力的身体生起了不可逆转的伛偻。

  “三哥,三哥···”他身在回忆里,想起那个与自己一路相伴的人,也庆幸那些年月的风风雨雨不是自己一人独行。人这一辈子,有什么能胜过数十年的不离不弃?

  “爷爷,王爷爷昨天已经去了···”身旁的白川小心翼翼地道,生怕再一次惊倒了如今风烛残年的外公,昨夜司徒景炎已经因此而昏死了一次。

  “他···他···是啊,他已经去了。”司徒景炎凝噎无声,原本苍老枯败的脸上又是苍白了几分。

  白川无言的望着,司徒景炎那双苍老的眼中满是悲凉,他知道王三爷爷对于外公的重要,那是胜于血溶于水的亲情。

  “三哥他···是怎么死的。”他颤抖着唇,问。而双眼里已是盛漫老泪。

  “回爷爷,王三爷爷他去的时候很安详,无病无伤自然仙逝的。”白川道。

  “带我去看他,川儿——快带我去看他。”司徒景炎急切地道。今日已是第二日,再晚就要入殓封棺,那他将连老朋友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嗯。”白川乖巧的应着,上前扶着司徒景炎的身体,向灵堂而去。

  ---

  灵堂。

  堂外素帛魂幡分列门外,一地的金纸银钱,

  府里的仆从们从竹篮里撒着剪制的纸铜钱,被堂里烧着鬼钱的青铜炉子冉出的烟气吹拂飞起,纷舞满庭、飞上天际、飞出庭院、飞出府阁。

  在白川服侍下疾走在满目飞白中、听着堂里吹奏的哀乐,司徒景炎终于是死了最后一丝故友任在世的希冀。

  他走到堂前,忽然推开身边的外孙,剧咳着一步一步跌走着跑向堂中烛火簇拥之中的楠木棺。

  木棺之中金帛锦绣、龙涎樟脑、珠玉宝石,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静静卧着,双眼合着、面含微笑,极是安详。正是王三。

  木棺之侧是司徒府女眷,以及清云清风两位家主。王三一生未娶,并无子嗣;而对于司徒府贡献极大,三家主司徒清岳便让司徒府中嫡亲作为送终。

  “小川,你怎么把你外公带过来?”司徒清风看着一路送父亲到了灵堂的外甥,不悦道。

  “三哥是我司徒景炎最过命的兄弟,我怎么能不来送他?”司徒景炎悲叹道。

  “可是您的身体···”司徒清云亦是忧道,自去年三月以来父亲司徒景炎便一直有恙,诸如咳血、哮喘一类病症一并而生,到了今年五月之后更是常因病痛而卧居于榻。前些日子,难得有所好转,昨日王三叔意外病故,当时父亲一闻讯便是咳血昏死倒地。

  若非府中一直供奉着昊胐州中名医圣手,又有神丹妙药无数只怕父亲也将因此而一病不起。

  “我的身体再如何,也不能让我不见三哥最后一面。”司徒景炎伏在楠木棺前凝视着棺中人,神色悲凉浓烈,又回身召来外孙,“小川,去我房里把我的青刚宝剑拿来。”

  白川应了声是,撒开脚丫子跑出了灵堂。不一会儿,捧着一个紫檀木制的四尺剑匣跑到司徒景炎身边。

  司徒景炎颤巍巍的从外孙手里接过紫檀剑匣,有些费力的将剑匣横到棺木一角,打开锁扣,匣中卧着一柄寒光粼粼、三尺长直的宝剑。司徒景炎取出剑器,伸出枯瘦的手轻抚着剑身纹刻,那些纹络形式古朴甚有年月,青幽幽的剑锋之上逸着些许慑人的寒气、做工极其上乘,宝剑吞口前的剑身上刻着两个古篆——“青虹”。

  这是他最心爱的宝剑,乃是昊胐州一千五百年前雄霸此间的一代霸主·魏王操的随身佩剑。二十年前,他置重金从北州一名藏剑世家的落魄传人手中购得,从此收为至爱供于卧室之中。

  司徒景炎弯下身子的将青虹宝剑放在棺中人的身侧,起身寞然叹道:“三哥,你一生都赠予了司徒家,可怜我司徒景炎徒有万贯家财却一直未曾报偿。遥想那一年你我相遇于博古,我自恃武勇而陷在了一群强人的重重包围之中,原以为此生就此埋葬——是你,孤身一剑救了只一面之缘的我。这些年来,你我水火同行、而你又数次救我于危难。以你勇武绝伦,本当是冠军之才。却为了那可笑的一饭之恩而身藏我月明府甘愿做平平一车夫。与其说是我救了你一餐,不如说是我坑了你一辈子。你这浩浩恩情,我司徒景炎今生已无以为报。我只你一生好武,尤爱剑器。昔年买下这把青虹宝剑想赠予你,却被你一再推却。现在,我再次将它赠给你,这次你再也是不能推却了吧。”

  他说着,声色悲戚的笑了。笑着,而老泪便是止了不住。

  有些人,缘于微末、终守平生。有些情,起于平凡、而一生难还。

  司徒景炎扶着棺木,还笑成哭,只是这再哭,却已干涸了泪水。

  他望了一眼棺中的老友,仰面长长叹了一声,眼中黑白交替,只觉天旋地转。

  嘭!

  “父亲(爷爷)!”

  “爹爹(外公)!”

  耳边是子孙儿女们的惊呼声,那声色渐远渐远、最终化成朦胧不辨。这一场人生梦好累,他忽然想好好的睡一会儿,好想···

  ————

  司徒家主因悲极而气血冲脑、数症并发而亡故。

  司徒家主临别之际召来子嗣,令子孙以后裔之礼世代供奉王三灵位,并遗令将王三陵墓移至自己寝陵之侧。

  司徒家族中人因此几生争议,认为王三虽有苦劳高功,但终究是外姓之人与老家主寝陵并立甚是不妥。最后月明府掌权人三爷司徒清岳一板拍定,奉用司徒老家主遗令。族中之人虽有异议,终因三家主行令强势而终是闭口。

  三日后。

  城西郊外三里。

  此处山水秀丽、风景皆宜却是一处上佳的埋骨之地。

  两座陵墓修葺已毕,而葬礼仪式亦是完成。

  因司徒清岳强令,两座陵墓倒是修葺的一样华贵。

  哀乐声中,司徒老家主与王三先生的棺木被推入陵墓之中。

  此季,正值深秋。

  山间秋枫已红,远天征雁将尽,只将这生离死别的悲凉染得更甚了几分。

  司徒清遥早是哭的憔悴,原本一双清丽的水眸此时也是不见半点生色,眼底亦是干涸。娇弱的身子在秋风里摇摇欲倒,若不是一路有儿子白川的搀扶,也不知是否能捱到这里。

  司徒景炎一直待他们母女极好,尤其是白川。在一众孙儿孙女之中,白川当属最厚。

  只是时光向来是公正的,这份极致的好也终究是好景未长。在小村年幼之时,司徒家主一得闲逸便会驱车行船而去,但也是聚短离长;尔后到了司徒府,爷孙两相爱相睦,奈何也只是这短短的四年。

  不过好歹司徒景炎是一路见证了外孙白川的成长,不似当年沉浸商道恰好的错失了爱女司徒清遥的少年光景,也算是无憾了。

  墓门的石砖渐渐被堆砌而起,慢慢隔开了生者的视线。

  司徒清岳在此时姗姗而到,清艳绝尘的脸上带着几分浓重的疲倦之色。

  这几日,司徒老家主殡礼,司徒三家主几都并未出现,只在每每决策之时才有到场。

  此下司徒清岳到场,一众司徒家族的嫡亲旁系看着他都是不无讥嘲,只碍于司徒清岳权势而敢怒不敢言。

  即使作为司徒清岳的兄长、以儒雅谦和著名的司徒清云脸上也生出几分怒色,“三弟,这几日你都去哪了?”

  “我一直在处理商会事务。”司徒清岳淡淡说道。

  “就算商会里事务再重要,也不能不到老爷子葬礼吧?”老大司徒清风怒道。

  “所以,现在我来了。”司徒清岳道,话落排开人群,向司徒老家主墓前走去。

  司徒清风性烈、又在悲愤之时,也不管寻常时老三强势,一把捉住司徒清岳衣袖,“你现在才来,不觉得太晚了么?”

  众人也觉得司徒清岳所做过分,谴责之声也随着司徒清风的问责如风雨而起。

  司徒清岳环睨众人,冷哼一声,道:“尽孝于心。老头子死我比你们中任何一人都要难过,但要做这盛大的孝道排场你们以为仅有孝心就能够?”

  众人被他这一语所慑,蜚议尽抑、噤若寒蝉。

  又看着兄长清风,叹道:“老大,你虽然不在商,但应该也知道月明府现在有多不易。我不能到这,有我的原因。”

  司徒清风闻言无语,将手松了开。

  司徒清岳走到司徒老家主墓前跪下,深深九叩。才是从地上起身,忽觉心前一阵气血翻涌、他拿着丝帕掩住口鼻。却不防一阵头晕目眩,幸是司徒清遥在旁看到,将他扶住起了身。

  司徒清岳拿下丝帕,洁白的帕面上沾了几点血丝,他赶忙在妹妹清遥未察之际将丝帕揣握放入袖里。

  “三哥,你还好么?”司徒清遥忧道。父亲已去,如今这世上最为亲密的便只剩下了三哥与儿子白川。三哥清岳身子一向不好,现在气色极差、她如何能不担心?

  “没事的。”司徒清岳微微一笑,瞧着她一脸忧疑,“可能是最近几日事儿太多,没注意调理,以致有些疲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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