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兵者诡道

  风华正历·九九零一年·三月初四,卫风镇。

  苍州大雪不止,满地横白。

  卫风镇是为苍州通往北邙最后一处关镇。

  亦是东陆人族最北一处有定居的城镇。

  白河与炎江交会荒州、北邙、苍州交点,虽然只是一处简陋的村镇,无疑重要异常。

  卫风镇身在连跨苍荒两州西北之土的断衡山脉之中。断衡山脉自东北向西南,高有数千丈、连横数万里,极北处接北海之滨、西南直接红月大林。黑夜、海皇两族控其北水陆、人族势力据其南,纵分了人族与妖的北地势力范围。

  ——贯穿人妖北地势力的仅此一处关口,可见卫风镇之险要。

  三十年前为黑夜族所夺,并以此为据点大肆建筑关城堡垒,小镇方圆不过十里,武备之重已不下于人族之中任何一处重要城池。

  去年九月北河城破之后,此地又加派重兵。这数月里,人族攻伐次数颇多,大大小小不下三十余次。不过皆因天气酷寒与兵备不足而收了场。

  北路混沌旗下盟军虽都是由北地苍、幽云、幽燕三州抽调组成,但毕竟大都是寻常武勇,比不得常年身居北邙深处历受酷寒的黑夜族精锐武士。

  严寒不能限制黑夜族空战之力,却对人族火石及行军影响极大。

  ——是故自去年十二月中旬到今年二月上旬一度停止了攻伐。

  三月南地回春,北寒也渐收了凛冬的冷冽。

  时值破冰之期,无疑也战之将起。

  黑夜王玄祭空登临卫风镇南城楼顶,皆以石楼三十丈的高度远眺向数里之外。

  数里之外旗帜斑斓、营寨连横广立,正是人族北路盟军前阵所在。

  佐相水渲随行在侧,稚气未脱的脸上若有所思。

  片刻。

  水渲苍灰色的瞳眸中彗光一闪,似乎想到症结所在,便问:“王上,这半个月内人族攻城之势是否较去年增大?”

  “并没有,”黑夜王摇头,清锐的眉宇中生起一丝疑惑,“按理说,破冰之期已到现在更适合攻打这卫风镇。但之前数次攻城,人族似乎并未尽多少力。”

  少年佐相闻言,脸上忧虑又深了几分,又问:“我族与混沌圣宫历来交手次数应当不少,以王上看来,混沌圣宫的卍字军对上我族的‘玄策’和海皇一族的‘填海’两军胜负几何?”

  “平野之地或是水域海皇族善于水土,‘填海’一部守御几近无敌,混沌圣宫的卍字军最强一支武备莫过于善于阳刚火道的金乌旗,而水土大克于火海皇族应可完胜金乌旗;至于卍字军另一支善用阴力水行的奇兵辰星旗,风华之广——可没有任何种族在玄风黑水上能完胜我族黑夜。”黑夜王傲然道。

  “混沌宫,应当也深知这一点。”少年佐相颔首道,“就算用重兵从我族手中强夺了这卫风镇,一旦进入北邙——我族凭北寒及崇岭之险、海皇依白河流冰之利,混沌御下的北路盟军最终也将被拖败在北邙。而我方若是就以海皇黑夜两部拖住了人族三分之一的混沌大军,对于红月战事无疑是极大的利好···”

  “然。”黑夜王答,亦若有所思。

  “所以,”少年佐相说到此处,话风变转、反问黑夜王道:“若王上是这混沌盟军的统帅,还会选择继续进取北邙么?”

  又幽幽一叹,“玄血霜城虽重,毕竟不过妖族一隅。红月制胜,才是人族或我妖族所宿求的。”

  “你是说,混沌大军已经开始在向南移转?”黑夜王一凛,“所以这半月以来全是如同减灶之法的佯攻退兵?!”

  “不。”少年佐相摇头,:“不是退兵而是换军。只有三路齐发才能围杀红月,若是合兵一处,迟早会被我妖族合兵借袤广辽阔、地形莫辨的红月大林耗尽锐气。要想大争制胜,只有三路横断我族七部、再控制关道以源源不断的新兵物资注入战场累以数年,方能平扫红月。”

  少年佐相抬手指向数里之外的人族北军连营,“至少这些久居北地耐于寒野的苍、幽云两州城国之兵不会走,如果水渲所料不错,中北两路主军定已是更换,并且已请来荒州西中密地、对于我族针对极大的绯翼族猎手。”

  年轻的黑夜王锋利的眉目由此一寒,冷笑道:“以月照水宫抗衡海皇,以绯翼血煞制衡我族;的确好算计。”

  ——绯翼族,命力血煞、能克制世间一切阴暗一系种族,黑夜族深修暗系术法,又是纯澈暗黑之血脉,若非绯翼族人历混世之战为天魔及鬼冥所针对死伤过甚而使传承极少,黑夜族也不无法在从妖之后制霸拘邙。

  但无疑,拥有世间无双的血煞命力的绯翼族仍旧是黑夜死敌,乃至妖族天敌。

  “而以锋芒刚锐的混沌圣宫本部协和以祈月山旗号为尊的南军,只待天冢拿下,便可联袂直取红月。”少年佐相叹道。

  ——混沌圣宫善于火道亦极善于辨识妖息,兼有大军相佐,从荒州进入红月的隘口大都是戈壁沙道,对于原本是中军的月照水族有害难利,但对于混沌圣宫来说丝毫无害。戈壁干燥或是红月大林草木繁盛对于混沌道统罡烈火道的施用反而是有所增益;而月照水族所用法门皆凭水借月而用,东陆亦盛传月照水族依水不败,北邙亿万年冰雪所附无疑是个绝佳的施法场所。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因地制宜。”黑夜族少年佐相颔首惊叹,“换军虽是耗资巨大,但不得不说极其绝妙。”

  “水渲,那当如何?”黑夜王问,“即刻就退,然后按照妖皇所旨收本部归红月?”

  少年佐相摇头轻叹:“只怕速退已是不可能了,臣看人族前军旗帜严整、按部就班,是主军镇后的征兆。”又抬头看天色,此际风清云少,天色当明,日在辰末。

  “攻城之时,当在即刻。”

  ——才话落,城下寒林道里惊起无数旌旗,震天杀声里密如潮涌的人族兵士疯掩而来。

  狼烟骤漫,箭矢如蝗,顷刻间将清明天色尽数蒙盖。

  这一阵,却是胜过了半月以来所有阵仗的总和,漫野刀戈怕是远过了十万之数,人影充盈城下每一寸土地,密密麻麻一如蚁潮。

  “落石、放箭!”城上黑夜族守将井然有序发号施令。这方城隘极狭,十万人已是极致,佐相大人早教城中齐备器具、屯实粮草,并带来精锐三万,要守这等攻势绰绰有余。

  ——————

  白清河身出月照王族庶系,身上也算留着王族血统,一如东陆之上各个世家族种,对于阶级与姓氏的划分极其严厉。

  譬如黑夜族只有皇族得以姓玄,而墨姓是有功勋的大将或者王亲之姓,其后是乌或者钨姓能用这两种姓氏的都是黑夜族中上等的将官,之后是黑;至于平民只能姓黑及之外的姓氏,杂氏则直接被剥削姓氏资格。

  白姓算是月照水族三等姓氏,居于月照与羽姓之下,隶属王公姓氏。

  白清河原姓柏,因十五年前领兵征服东海出云国而被赐予白姓,也从此将本族复归于月照王族。

  白清河极善战,亦有强绝修为,纵使放在月照皇族之中也有前十之列。

  ——所以他在天下盟军之际,月照出征之时被拜为月照中军前锋将,此来北路之前,已为中路盟军打下了天水、路南等数个妖族城关。

  这是他到北路盟军的第一战,也是最为至关重要的一战。

  这一战,一打就延了半月。

  若不是前夜那一次夜袭,谁都没料想到,城中主事的竟是当今的黑夜之王。

  前夜。

  ————

  入夜。

  数日连战到此休罢。

  卫风镇的守卫之固,有些出人意料——连日以来,不论是军中祀水宫的水炮大阵还是北地里的巨石投车都未能建功。

  “黑夜族的箭,可真凌厉啊···”先锋骁将路子山手下一发狠将插在右肩肩头的黑铁羽箭拔了出来,略一端倪。

  ——箭头,三棱、做工精细,箭杆用竹长直、尾翎齐整。

  “看来是个黑夜族的高手。”副将陆横瞧着箭杆刻字——墨如衣,能用墨为姓的无疑是黑夜族中一流好手,至少也是上()将一列,当然迄今为止黑夜中阵亡的墨姓王将只北河一战自刎而死的黑夜将星墨不弃一人。

  ——至于玄姓黑夜王亲,估计非到玄血霜城才有得见了。

  “是最好,到时候破了这关镇,老子就能喝上一口黑夜王族的血了。”路子山冷笑道。

  抬头,下弦月正明,亮得都起了一层薄薄的霜气。

  银霜破入老林,泄了满地。

  “今儿的月色可真清亮啊。”副将陆横看着挂在东上的下弦月幽幽道。

  这么清亮的夜色在靠近北邙的地方,确实少见。

  突兀的一阵夜风在他惊叹声里吹起,竟是将这方圆一里之内十二处营帐前的篝火瞬息吹灭。

  林子里顿时静谧了下来。

  “不会是敌袭吧?”副将陆横攥紧长刀,惊疑地四处顾望。

  “这群黑夜崽子敢这么疯?这林子外可到处我们的兄弟。”路子山冷笑道。

  “他们黑夜族可是能飞天的···”陆横噤声道。

  “小六,你赶紧给老子把火点起来!”陆横的话说的一向勇烈的路子山心里都有些没底,嘴上却不饶:“能飞天又如何,军中弓手有两三万,随便射射都能将他们射成刺猬。”

  却好一会儿没看到火堆亮起来,路子山心里有些烦躁,一脚踹到正在刮磨着火石的近侍臀上,只将不算壮实的近侍摔了个狗啃泥,“火怎么还没着?!”

  “老大···火石着潮了,”小六的话里都有了哭腔,他是听到了将军和副将的对话的。

  ——虽然参了战,也见过了翼人;但黑夜族给他的感觉倒像夜幕下的苍鹫,凶戾而迅猛。

  “废物··”路子山咒骂道,突然发觉自己的声里竟然有一点颤音。

  ——黑夜、明月,明月、黑影。

  ————

  寒芒澈雪,直取白清河面门。

  而四周黑影如风翔掠在黑灯瞎火的行营之间。

  他对上的敌人极强,强到他三次拔剑都被轻描淡写的压回了剑鞘。

  这一次,对方剑取眉目,他也终于得以拔剑出鞘。

  他的剑,名:秋水龙吟,取月照海底冰铁所铸,锷镶月华宝石:受祀水宫长老祭法开光,能汲月华水气为己用,吹毛断发、锋利异常;剑刃如秋水寒白,剑出有龙吟之声;而得其名。

  剑出鞘三分,格在眉心前、堪堪抵住敌人手中剑锋。

  ——其色如墨而透可承影。弦月霜华亦一透而过,将剑身有如兰叶般华美修长的轮廓映照在地。剑上丝丝寒气逸到他口鼻之间,带着清冽无比的凛冬肃杀之意。

  他,也第一次看清月夜下对手的面容。

  羽人、青年,华美而阴柔。

  “墨衣、墨发····”白清河细看容颜装束,当凝眸在那人瞳眸之际,心生骇然,“墨瞳——黑夜王族?”

  那人似是轻哼冷笑了一声,不待白清河细辩,手底剑华一绽、剑芒成网直逼白清河周身要害。

  白清河唯有体内真气尽放,手中剑器暴起一声苍龙怒啸,‘秋水龙吟’寒白的剑刃横画出一道云河一般的剑芒才是勉强挡住了这一剑。

  那人转势极快,不待白清河回气,又是一剑直刺咽喉而来

  ——一连七刺,七位、如电。

  叮叮叮叮——

  太快!白清河素来狂傲,一手剑术在月照国中亦有大家之名;而这一人,只用平平无奇的剑式靠一个快字便将他击的体无完肤。

  只接住三剑,也是致命三剑。

  其余四剑,左臂两处、腹下一处、右腿一处。

  那人没有再出剑,因为十步之外军中弓手早已满弓而待

  那人身后一双黑翼一扬,毫不顾忌得飞退悬空立在了十五步外。

  一众约五六百夜袭于营的羽人,也齐聚于他身后。

  “阁下倒是好勇气,”白清河冷笑道,“居然敢夜袭我军大营。”

  “这种地方,孤想来便来。”那黑夜族青年环顾四方肃容严整步步逼近的万千士卒,淡淡笑道。

  “敢问阁下究竟何人?”他再不济也是当今月照国中前十高手,对方却能随意挫杀,这等人物在黑夜族中应当也极其少见才是,而黑瞳黑发黑衣····

  “想擒住本王拿个绝世功名?”黑夜族青年笑道,冷睨过四方围紧的人族阵仗,“就凭这些凡夫俗子么?”

  白清河看到他手中那墨晶一般的长剑直指上穹,黑夜青年身后的羽翼骤然暴涨一展数丈,并从一双变成两双。

  “四翼——放箭!”白清河目光一凛,急切下令数千弓手齐发千百支羽箭如雨攒射向垓心的黑夜族青年。

  “哼,笑话。”黑夜族青年冷笑,四翼交合身前,只听一阵“叮叮”金铁交鸣般的激响,白清河再看之时那人早已是张扬着巨大的黑色羽翼领着一众黑夜武士凌身在苍月之下。

  弦月下,巨大的阴影亦如山岳巨擘直镇在白清河心头之上。

  ——那人,有取他身命于万军之中如探囊一般的强绝。

  “黑夜王···”白清河兀自吸了一口北地早春的寒气。

  ——所幸半月之后,月照皇室将到,或许北军之中也只有雄才伟略的王上才能敌得住这一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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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十攻城,黑夜王玄祭空镇于城关,发三十七箭射杀四十九人。

  三月十一,黑夜王射杀前军骁将三员于城下。

  三月十三,黑夜王发十箭,一箭一将。

  三月十四,黑夜王持雕弓立于城上,无将敢当其先。

  一连三日,北军不战。

  三月二十,月照雄主云天至,祀水宫当先以水龙大阵破卫风关城门,镇中所到不见片羽;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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