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大争伊始

  一年复年。

  雪月与司徒清遥避世而居的生活也渐趋平静。

  这一年里,儿子白川极是敏慧,能离了司徒清遥的怀抱学会了走路,亦在母教之下开始识字习文。短到南唐诗狂李易山的《不夜当歌帖》(这般浪子狂士的诗文自然是雪月教的),长到两千三百七十字的《九州长歌》皆能诵读。雪月也开始替他温养根骨——在这九州无序的乱世之下,不论是行走天下,或是避人而居必要的武力是如何都省不得的。令雪月与司徒清遥极为庆幸的是,儿子白川虽然传承了雪月银月狼妖一族的血脉,却似乎并没遗传妖族一贯的戾性,让雪月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毕竟,半妖身份对于九州人族来说太过微妙。

  如果不是此时抱胸默立在松下看他挥汗如雨的青年男子出现,雪月大概会奢望着这生活的平静能一直到老死。

  ——可惜没有如果。

  来人有四只漆黑如墨、羽锐利刀的大翼,一袭墨底金边的黑凤王袍;容颜青稚,清秀而俊美。只是眉宇间有一片忧色,破坏了整体令人心慕的美感。

  青年,佩剑,气质华贵。

  雪月无奈一笑,放了手中铁耙,吐了口唾沫润了润手。

  “雪月王,好久不见。”青年黑翼人恭谨地道。

  “果然还是让你们找到了。”雪月轻叹道,“祭空王,别来无恙。”

  “黑夜所致,没人能逃得过我族的视听。”青年黑夜王玄祭空微微一笑。

  雪月眼中微微一讶,起了神念稍稍探查了下青年黑夜王的身体,心里顿是为之一震。玄祭空的体内玄阴之气已达极致,随时有化气为质的可能,一旦玄阴之气转化为玄阴之晶,黑翼族便能轻易的操控一方天象变幻,黑夜下几无敌手,如今玄祭空已然能依靠黑夜之息来洞察神识所达的空间的一切事物,也就是说他距离昔年兄长六翼所达到的六翼玄天境已不远,“大哥,果然没选错继承人。祭空王到这里有何贵干?”

  “小弟只是来探望雪月王,别无他意。”青年黑夜王温和一笑,丝毫无害。

  雪月颔首,玄祭空素来温和无争、不好权斗当年与他相处也是极睦,“我知道。不过这里也没有雪月王,只有村夫白阅。”

  青年黑夜王微微一笑,看着他身侧铁耙与身后已种了两三道的桑苗,“雪月王在种桑?”

  “嗯,她爱吃桑葚,也想亲手给孩子织一些绸衣。”雪月想着家中甜美温婉的妻子,脸上满是暖意。

  “长嫂真是个幸运的女人。”青年黑夜王叹道。

  “呵呵。”雪月也不答,温暖一笑。

  青年黑夜王随手将腰间剑器插立在地,从雪月身边拾起一把铁耙,“许久未与雪月王共事,不如今日祭空就帮雪月王种完这些桑苗。”

  “你会耕锄?”雪月颇有些怀疑,玄祭空出身黑翼王族,身份自当金贵。

  “这几年闲在北邙,也就效仿起了人族那些所谓大才的韬光之术,这个应该与雪杉相差不远吧?”青年黑夜王自嘲般笑道。

  雪月闻言微微一怔,看来腾天对于亲狼几部的打压,远比之前烈姬对自己所述的更严重一些。

  他上前捉住玄祭空手中的铁耙,正色道:“祭空王,你是有大才之人,怎么能做这个。”

  “雪月王能做,小弟自然能。”玄祭空淡淡一笑,拿开雪月之手,开始挥耙而作。

  雪月心生愧意,讪然一笑。

  两人一前一后,默声耕种。

  直到日头偏正,山前传来一声声色温柔的轻唤。

  玄祭空才是抬起汗迹凌乱的脸,只见一个粗衣布裙的年轻女人抱着两三岁的孩童正向这块山地走来,玄祭空自袖底摸出丝巾轻拭去脸上汗垢,才正视细看已到不远处的那个女人。

  那女子穿着虽质朴,却掩不住她与生俱来的高贵气韵,粗布衣裙只掉色了几分姣好动人的身线,容颜极美是他平生所阅中极少见的,即使放在妖族之中能与并提的不过烈姬郡主与烈狐族公主烈艳两人而已。

  玄祭空心念一动,大概猜出了她的身份。

  “是你嫂子。”雪月望着那人族女子眼中尽是温柔。

  “嗯,那祭空先告退了。”玄祭空望着即将走到的人族女子说道。

  “好,我也不便不留你。”雪月颔首道。他们隐居在这个村子六年,几乎断了与原来亲朋的联系,唯一有所关联的只有长嫂洛祎苏。玄祭空身出妖族,也从未在司徒清遥面前出现过,但以她如若见到必然能猜出玄祭空的由来,雪月不想令她担心、更不想这平静的生活有丝毫裂隙,所以玄祭空就此离去、而不在司徒清遥眼前出现过是最好的。

  ——玄祭空自然知他所想,所以干脆自请告退。

  “雪月王。”

  “嗯。”玄祭空从出现在这起眼中似有犹意、却一直抑者不说,雪月知他必有心事。

  青年黑翼王清声一叹,看着他:“假使有一天,红月濒临崩灭,小弟希望你能来力挽狂澜。”

  话又一顿,又道:“烈姬郡主托小弟带了句话,也是小弟自己想对雪月王说一句承诺——在此之前,南红月四部与黑夜族会尽心尽力保住红月,不会打扰到雪月王一世安平。”

  “希望此见,即是永别。”少年黑夜王真挚而道,身影在司徒清遥到来之前虚化于风里。

  “希望此见,即是永别。”雪月亦低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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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下。

  玄祭空身影在雪月远去之后重现,而此时却有一个身着灰衣墨发灰瞳的黑翼少年随在他身边。

  少年羽人,只有一双并不算宽大厚实的羽翼,也不如玄祭空翼色黑,显然并非黑翼王族血脉。而苍灰色的瞳眸也佐证着这

  少年应当是出自黑翼族杂氏(平民、翼奴等)。

  不过玄祭空既然把这少年带在身边,自是对这少年极是信任。

  细看,这黑翼少年,容貌寻常、身量亦一般,甚至有些病态的瘦弱;但那一双苍灰色的瞳眸却异常深邃,有如藏尽了九天星辉。

  少年羽人收住雪月离去的目光,转向身边的黑夜王,年轻的黑夜王眼中透着些许无奈与苦涩。

  ——其实这两年,人间的动作再明白不过。地处东北的混沌大教、西中戈壁秘地里的绯翼人对于妖族领域边境的城镇开始频频施压。即使远隔荒、幽燕两州的昊胐月照国也开始向西进驻兵力:而南边荆楚州青白羽之森里的青白羽族似乎也在筹蓄武备,南国四州以拜月国为首、尊祈月山旗号业已集约百国精锐正借道西域诸城向红月森林进发。

  这一切,无一不是要合围红月的征兆,黑夜族有所知,红月郡主岂能不清楚。

  若大战一起,红月必然荼蘼。

  妖族自二十三年前六翼身亡,已显大势向微。

  至于人间,祈月六道世称无敌,南疆雄主流空邪大刀阔斧横辟万里苗地而立拜月;北地混沌信力东陆九州皆闻,正在如日中天之时;月照立国千载,昊胐一州两万里皆如一心····如此种种,东陆人之势已到数千年来最为鼎盛。

  若起征战,这一仗的胜算·····

  “主公,战事一触即发,而妖族此下人才微弱,单凭您与几位年轻的妖王只怕难以承支。”少年翼人忍不住进言道。

  “水渲,你说的这些我怎会不知?”黑夜王黯然生叹,“猎神·丹、月照云天、流空邪、混沌天罗子还有天下莫敌的祈月六道。

  就算如今炽凰王已破玄关,又如何能应付得这些天下雄杰··何况,还有那倾东陆之精锐的千万雄兵。这一仗之盛大,当是立世以来至为严酷的一次。”

  “主公既知已是人间妖族存亡之际··”水渲反问,“以雪月王名望雄才,必能为这一战增添不少胜算。”

  “我又何尝不想请他出山···”青年黑夜王幽幽一叹,指梢摩挲着左手的漆玉扳指,“但我在他的眼中看不到一点曾经的雄霸之欲。如今的雪月王,只是一个寻常的村夫。这样的心支配下的雪月王,即使用在沙场,也没有多大用处。”

  “主公,你是要心俱一颗雄霸之欲的雪月王么?”水渲苍灰色的瞳眸清冽一闪,问。

  “不必了。”水渲此时眼中的神彩他太熟悉不过,黑夜王凝视着身为黑夜族佐相的水渲目光偏寒,声色里带着不可忤逆的警告:“雪月王想隐居于此,孤以弟友之身唯有恭从。孤知你智计无双,但孤不想看到雪月王因此出山。况且腾天帝素来忌惮雪月王声望勇力,就算此际将雪月王召回红月,两虎同穴也未必是件对妖族有利的事情,还不如就让他在此隐居。”

  “是···主公。”水渲默然道。

  话落,青年黑夜王拍了拍少年玄相肩头,抬眼凝望向那远处炊烟渐止的村庄轻声一叹,声色落在风里竟带着年轻所不该有的疲态:

  “其实,我也羡慕极了这般宁静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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