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中秋好月

  时间辗转,转眼离洛祎苏一行人南去已是两个月,除却身体内外尽复,雪月的生活渐归平静,一点没变。

  司徒清遥每隔七日来学画,纵使相思甚时,也不过一周两次。

  —-雪月也能守心守礼,只是每逢黄昏不舍之意却是渐重,这倒是每对情眷深处的男女共有的通病,就算雪月也曾为俊杰,无奈在冥狱百年,只修道法武略、对于感情一事也不过是张白纸罢了。

  —-而司徒清遥不啻于一支才露粉彩的画笔,在雪月这一卷白纸上涂抹姿彩,能造出个怎样的千姿百态,就看两人如何对待与命运如何编排了。

  转眼八月十五至,东陆团圆盛景也初见端倪。

  双城各处张灯结彩,市道之间满为喜庆。

  历年中秋元宵,双城守备便是放松一日,宵禁一令也由酉时三刻延迟到亥时末。

  因此,元宵中秋也是每年夜市最为繁盛之时。当此良辰佳节,不论是城主府还是月明府都放下一贯的高高在上,而与民同乐。

  雪月素不爱繁闹,却敌不过心爱之人微微皱起的眉梢,于是也稍微修理了下形容、离了园子进入城去。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这般良辰美景好时节里,也说不清有多少痴男怨女借机私会一诉衷肠。

  雪月先身走到城隍庙前的桥畔,时值夕阳才下,早有数对有情人在桥上桥下杨下花前相依相偎。雪月权当不见,故自在城隍庙前游看。来往人流颇密,庙里进出拥挤,不必说时当此节,都是来求签问姻缘的青年男女。他师从于沐昀,自然是不信所谓姻缘注定。一个人闲来无事,就在庙前一处较清冷的陶泥摊前停住脚步。今夜人多,约定在庙前相见,他生怕清绝人寰

  的宝贝弟子找寻不到,不如到人稀处,这样司徒清遥一到此处,随意一眼也能望见他了。

  这陶泥摊主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翁手艺也算上乘,只是所制作的泥偶并不符合当下的时节,都是一些东陆人间万年来的历代枭绝人物,比如月照始皇、武圣月天华,混沌初代掌教天元上人,还有传说里已贵为太玄第六帝的道圣沐昀。

  老人旁若无人的捏着陶泥,苍老的手却极其灵巧的捏出一个个精致的人偶,人偶大小不过三四寸,五官及情态却是清晰可辨,雪月越看越是入神,而叹服之情不言于表。

  “小伙子,你也爱陶偶么?”老人捏制完大圣贤孔孟,看着这个在自己的摊前驻步了半个时辰的年轻人道。

  “说不上喜欢,小子只是被老先生的手艺给折服了。”雪月恭谨地道。

  “唔···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难得像你这样能定下心来的了。”老人念叨道,“愿意看老朽制作古圣泥像极少了。”

  “见古思今,亦能自勉。”雪月答道。

  “哦?”老人被勾起了一点兴趣,“那历代英豪人物哪个是你最敬佩的?”

  雪月略想,微微一笑:“道圣沐昀独辟道法,以轮回寂灭法则惊叹五帝,六道皆崇;武圣月天华以月华为刃豪斩天魔尊于苍穹之烬,武力之高绝响古今;月照始皇起于微末五十年间横扫昊胐、荒州百国千城而立月照大国,从此雄踞东陆,不愧一时枭杰。但,此三人却非白某所钦慕;生逢世而成雄杰,是天命所趋;生不逢时而救一族于即倒,才是英豪。”

  “东陆历代有此人物?”老人讶异道。

  “怎会没有。”雪月笑道。

  “愿闻其详。”老人正色而座道。

  雪月抬手指着摊里其中一个手执淡青长剑,背有如雪白翼,身披白底金边袍子的人偶:“昔时六族混战于风华人间,魔、冥两族为害尤甚。魔族仗有霸绝法术、冥族倚不死肉身所到之处寸草皆夷,人间生息顿遭凌乱,而一时纵有初代武圣月空羽

  无双武力,奈何人间千族各自为战,面对魔冥妖三族盟军唯有节节败退。一溃数年,东陆几乎尽遭血火,武圣斗修罗尊主与魔帝也是十三连败,四大羽族族长亦尽皆战死。正当此时,白羽一族少主白彦恒受命于危难,拔起白羽族圣山之巅的古剑逝水,以羽皇之名号召四羽残部于圣山之下立成羽盟,此后连横人族各部结成盟军,在东海月照之滨誓师反攻。此后又联手天

  帝战魔帝于天山、击妖皇傲阳于红月、败修罗尊主于冥暮,数十年间挽狂澜于即倒、横扫东陆疆土,可叹鞠躬尽瘁,终病亡于禹城。武圣月空羽承其余志终还人间昌平。”

  “羽皇白彦恒确实是个人物。羽皇之后四羽分崩离析,到最后黑羽反出人族令人扼腕。”老人亦叹惜道,“若非逢乱世,武道之成就应该不会在武圣之下。”

  “羽皇尚不是白某最敬服的。”雪月笑道。

  “哦?还有人功绩在羽皇之上?”老人奇道。

  “这人功绩虽不如羽皇,但于一族来说却不下于白彦恒。”雪月叹道。

  “此人是谁?”老人问道,“莫非是十七年前新亡的妖族一帝·六翼玄清寒?”

  “正是。”雪月道,“六翼出世在妖族微弱之时,天梭帝殒落冥暮绝顶。南有六道师法术横绝,北有混沌天星子道法通玄,更有月照始皇不世武功。六道师几入红月而得妖宫所在,更以强绝修为数度强袭妖宫。六翼对外以身为饵,周旋六道千年,对内禅精竭虑、养精蓄锐。虽对妖族无寸土之功,却保得妖族在微弱之中步步为营。如此坚忍善谋,先国后己之人,白某如何能不至敬!”

  ——兄长,你一世以曲求全,世人皆道你懦弱,不敢直面六道,几人又知你所心系是那个岌岌可危的妖族而不能放手一搏。我当为你正名,就算只是说给一个半入土的老人听。

  “公子说的是!一言点醒老朽,枉我数十年来穷于典籍,设立圣武,却只知道用功绩来评断谁强谁弱、又偏向我族;天下英豪应该以天下论,不该偏看一方。六翼帝功绩不显,却不失为千古一帝。老朽决定要为六翼帝塑像!”老人一脸激昂,两颊通红,拍案而起。

  ——雪月却不知,此后这老者却因雪月当下这番话而创出《六翼悯妖像》名响当世,有了神工之名。这是后话。

  此下,老者还不过是一个流浪到双城的泥偶师,而雪月也只是一个等待心爱之人的书生。

  正当雪月与老人相谈甚欢,一双微暖玉手遮住了雪月双目,一个馨香柔软的身体伏在了他背后。

  “我是谁呢?”玉手的主人在身后努力想要改去声腔,奈何怎么也去不了随生而来的温柔恬静。

  雪月自然知道是谁,不过此刻却被身后所触少女峰的惊人温软抽离了寻常的淡定与机变,嘴上也不由失神而道:“唔,好柔软。”

  “哎呀——”身后的少女听得他低语不由撤了双手,将身子稍稍退开了几分娇靥羞红,轻啐了一句,“先生好坏。”

  ——只不过手儿却没离开雪月身体,而是就势环在了他的颈上。

  雪月转过身体,心爱的弟子一袭淡粉色的薄纱包裹住那含苞欲放、韵致动人的身子。

  他轻拥着司徒清遥,眉目里说不出的柔情与惊喜:“清遥,这么早就能来了呀。”

  ——现在才不过申时末,勉强是黄昏入夜时分,以司徒府夜宴隆重,作为司徒家主掌心明珠的四小姐,竟是能这么早就出了府?

  司徒清遥一双美目瞧着他,微微嘟嘴、轻怨着道:“人家想你,所以等不及夜宴收场了,只要又委屈一下玉儿咯。”

  ——不必说,又是让侍女玉儿假扮她在闺房,使了一计惯用的暗度陈仓。

  “你啊~”雪月只得无奈一笑。

  司徒清遥却不打算放过他,手儿吊着柔软温馨的身子半挂在他高瘦的身躯上,扣正他的脸俏目灼灼得望着,薇唇上闪着诱人的晶莹光色,“唔···一点感动都没有么?”

  ——如此良辰佳节,街灯花如昼;有情人各现恩爱,她为何还要收敛情意。

  怀里佳人温软的身子上沁人的处子芬芳窜入口鼻,令雪月身心立是一僵。

  “嗳,呆子。”司徒清遥瞧他半天没有动作,轻叹了一声。接着雪月只觉唇上一甜,却是被大胆明艳的弟子强吻了。不过吻得极轻极快,似蜻蜓点水一般微微一掠,待雪月回过神,已是被司徒清遥拉着随进了城隍庙里。

  司徒清遥拉着他到了月老像前,极其诚斐得合十而拜,雪月不愿破坏她兴致,也随着她跪拜。

  跪拜完毕,司徒清遥抱着签筒轻念轻摇,雪月瞧着她认真的模样,心里不由一暖。

  ——这个女子,是如此得看重他们的缘分。

  雪月怀抱着她、伸手捧着她微凉的手儿,凝视着少女那双讶异而睁开、灵动可人的眼儿,温柔地道:“我们一起来求吧。”

  司徒清遥看着他,温暖欣喜地一笑:“好。”

  筒中竹签随势晃动,那声色似乎晃开了时光。

  最终,一支签儿从中脱出落在地上,司徒清遥小心翼翼拾起,薇唇轻启念出签上字句。

  “缘起花千树,十年两不知。原是金玉缘,奈何两身事。”

  “先生,这上面说的是什么意思呢?”少女读完签诗,问向他。

  雪月却是听得一惊,这缘起花千树不正是十一年前双城马道旁的初见么?十年两不知其意更是明显,他与司徒清遥同在一城十年,却互不知彼此变化,原本也不成姻缘却因为天工坊而遇见;原是金玉缘,奈何两身事。说的是原本才子佳人的美好剧情,但奈何他却不是人族。雪月心中明了,但所谓求签不过求个迷信,他素不信命便是释然,化去眉间忧虑柔声而道:

  “因缘成签,我怎么敢臆断这支签上的谶语呢。”

  “嗯,那我们去问庙里的师父。”司徒清遥道,便拉着雪月起身,走向庙中仙姑。

  ——————

  “姑娘,可是求因缘。”

  “是。”

  “缘起花千树,十年两不知。原是金玉缘,奈何两身事。姑娘,你这姻缘玄妙的很。前两句是说你当年留下的善因,而结成如今的缘果;不过从这后两句来看,你这姻缘不易,牵绊莫大。”

  “仙姑,敢问是什么牵绊?哪里又不妙?”

  “不可尽解,不可说尽,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还要看天意。”

  ·····

  司徒清遥忆起庙中仙姑解签,心中生起莫名惧念,以致一直紧抱着雪月右臂不放,生怕一眼疏忽他就会不见,慌乱的神色似极了一只被惊吓的小兔子。

  雪月无暇细品手臂上少女的温软,一路温言软语,好一番功夫才将司徒清遥安慰下来。

  城里烟火喧闹,中秋时节气氛业到极致,雪月挽着司徒清遥却是一路到了城门下人稀处。

  “丫头,闭上眼睛。”雪月看着渐渐盛放的焰火,附在司徒四小姐的耳畔低语道。

  “唔···”司徒清遥虽然不知雪月是要做什么,还是乖巧的合上眼帘,而心里自然有些期待的忐忑。

  “啊——”只不过接下来的事情是让她有措手的,原以为白阅是要借故温存,却只觉身子一轻而边风声烈响,待到她失惊得睁开眼时,他们已经在十丈高城楼顶上。

  此处夜风环萦,星若咫尺,双城夜色尽入眼底。远处焰华灿烂,与浓夜星穹、如盘玉璧交相辉映。

  司徒清遥只着了件薄纱,在夜下高楼微凉的秋风下略有些不胜寒意。雪月素来温柔知意解了身上秋衣罩在司徒四小姐身上,司徒清遥暖心相视而笑顺势轻靠在他怀中,雪月拥着佳人,便觉此年中秋暖足了半生飘零。

  高楼揽秋月,烟火不觉眠。若得相知意,何必羡神仙。

  ——此处无声已胜有声。

  待到烟火尽落,已是子夜时分,城中喧闹也渐渐偃息。

  司徒清遥从雪月怀里支起身子,竟有些不适夜风冷意。

  “嗳,夜深了。我该回去了。”她轻语,凝视着渐落的焰光余彩声色里惆怅莫涨。

  “嗯,我送你回去。”雪月柔声说道。

  司徒四小姐轻颔首,将目光移到他身上时,余光里却看到一片焰红光雨在白阅身后、城楼角上凭空而生、凝成一个红衣女子。

  ——女子一袭红衣如绯莲之瓣所结、又如火凤羽拼成,凝有一层淡淡的红色焰光,她身周的空气里还有未尽的碎焰光气。看起来不过二八芳华,容颜极美;兼有一头绯红如焰的及腰长发,而一双异于常人的丹色宝石一般的瞳眸更是递增了几分令人无法直视的艳烈。整个人儿就像一只骄傲而冷艳的凤凰,即使面对着如司徒清遥这般人间绝色,也丝毫不掩其艳。那样的美,惊心且危险。

  司徒清遥自小随从父亲司徒景炎行走南北,也见过高人无数,强如混沌教金乌旗主,也有这般化影凝形的能力,所以并未因此大惊失色。

  雪月自是察觉到了那女子的气息,太过熟悉而让他有些无奈。

  他转身看去。

  眼中的少女,一如十七年前,分毫未变。

  ——艳丽逼人,锋芒不抑。只是那瑰丽的眼眸里却有了一丝不去的疲惫。

  红衣少女瞧见他的正脸,绯红色的瞳眸里终于是凝起了一丝水雾,扑入他怀中,而抑不住哭腔:“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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