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石室论辩

  众人酒足饭饱,来到刘太守的书房小憩片刻。

  刘太守的书房是一间偏房,全部用岩石垒砌而成,号为石室。石室墙壁上镌刻着文天祥的《正气歌》和刘禹锡的名篇《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书房内有一张大圆桌,众人不分尊卑贵贱,围桌而坐。

  建文帝朱允炆与诸位忠贞之士有相见恨晚之感,叹道:“亚圣孟子说过,仁者无敌,得民心者得天下。为何朕行仁政却失去天下?诸位爱卿能为我答疑解惑么?各位畅所欲言,不必有所忌讳!”

  众人互相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书房内静悄悄的。这个问题大家还都没有考虑过,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义玉柳起身说道:“陛下,时代不一样了!孟子那时候列国争雄,各国诸侯无不绞尽脑汁争取更多的民众归附;而今掌握各种资源和军队的都是藩王,所以现在不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而是得藩王之心者得天下!”

  “仁兄不愧学富五车,博古通今!”

  朱允炆顿时如醍醐灌顶,继续问道:“朕还有一个问题:为何从古至今王朝更迭不休,治乱循环往复轮回?让民众受这般苦!”

  夏蝶衣含笑环视众人,抱拳拱手对众人行礼,抢先说道:“陛下,这个问题我知道答案。尧之王天下也,住的是茅草房子,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粗布衣服。禹之王天下也,亲自拿着农具干活,累的小腿上都不生毛。这才是圣贤之道也。如果以后帝王都能学习古圣先贤尧舜禹,以身作则。那么就不会有这么多争斗了!孔子曰:为政以德,比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孔子又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这些话的意思是,道德是国家的根本,君主自身修身养性,做好民众的道德表率,才可教化民众,让国泰民安。”

  夏蝶衣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看自从夏启家天下以来,每个帝王都是后宫佳丽三千,享受天下美味佳肴,举天下之美女财富而供养一人一家。如此这般,岂不人人都想打破头皮争做皇帝?天下怎能安定和平?所以我认为皇帝要以尧舜禹为楷模,以苦为乐,以身作则。子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故君子为政,如同风吹过草地。如此方能天下大同,和谐万邦!所以夏启以后的历代帝王,非人也,皆禽兽也。”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此非臣子所言,请陛下治罪。”柳瑜柳御史和儒学提举司的王文韶义愤填膺,气得浑身发抖,异口同声地对朱允炆一连声地说道。

  “我说过大家畅所欲言,言者无罪!爱卿不必介意。”朱允炆对柳瑜挥了挥手,同时白了夏蝶衣一眼,心想假若当个帝王如此辛苦操劳,四叔肯定不会来和我争这个皇位,可我也不想干啊!

  张信义反击到:“师姐,我认为你说的不妥。如尧舜禹那般坐天下,做的那么辛苦,肯定就没人愿意干了。君不见许由、务光都推辞天子之位么?”

  夏蝶衣傲然说道:“这样有什么不好?总比杀得血流漂杵好吧!如果有一天,有机会当天子,我愿意做一个如尧舜那样的圣君!”

  张信义不服气地说道:“刘太守清正廉洁,可以说泗州城在尧舜圣君的治下,为什么还有钱文、钱武这种败类出现呢?”

  夏蝶衣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俏脸憋得通红。

  “毕竟从古至今,圣贤也就那么一二个,而且圣贤的眼睛、耳朵也有限,看不到、听不见的地方多着呢!师姐,我这个答案怎样?”张信义调皮地说道。

  “不怎么样!”夏蝶衣小嘴一撅,白了张信义一眼。

  刘太守听不下去了,板起面孔训斥道:“越说越不上道。张信义!我怎么能和尧舜比肩?夏蝶衣!你这不是白日做梦么!有女人当天子的么?”

  张信义呷了口茶,说道:“师姐的想法和墨翟的主张是一样的,墨翟和墨家弟子都以胸怀天下、超越一己之私的品格而闻名。亚圣孟子说他们‘短褐之衣,藜藿之羹,朝得之,则夕弗得……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结果如何呢?墨家烟消云散了!师姐你的想法太天真了。不过师姐如果做了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亦能号令天下,也有实现的可能!”

  夏蝶衣的美眸狠狠瞅了张信义一眼,目光好像一把锋利的尖刀。

  薛婉卿则欢呼雀跃道:“哎呀,张师兄,你懂得太多了。小妹听得云里雾里,回头你给仔细讲讲!”

  夏蝶衣和张信义二人唇枪舌剑地恶斗,义玉柳则在一旁沉吟不语。朱允炆看了看义玉柳气定神闲的样子,说道:“不知义兄有何高见?但说无碍。”

  义玉柳对道:“臣观古今兴亡更迭,无一不是君主不守礼仪法度,自取灭亡。如果君臣上下贵贱皆守礼法,则天下平矣!”

  “这个我赞同!”刘太守说道:“上好礼,莫敢不敬;上好义,莫敢不服;上好信,莫敢不用情。此乃为君之道,正所谓上行下效。”

  义玉柳站起身子,继续说道:“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说: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用礼法确定名分、名器,所以治理国家的关键是正名,什么人在什么位置,等级,名分都确定好。谁僭越了这个名分,就用严刑峻法来治罪。”

  柳御史一脸茫然:“这位兄台到底赞成儒门孔圣的仁政礼制,还是法家韩非子的法治?”

  众人都表示赞同此问,静等义玉柳回答。

  义玉柳胸有成竹地说:“西周末年,面对天下子弑父、臣弑君的种种破坏礼制的乱像,孔圣只能发出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感慨,或者闭门著《春秋》辨析君臣大义,寓褒贬于微言大义之中。如果这些僭越行为一一受到惩罚,就不会有以后连绵不绝的战争了,所以礼制必须靠法治实现,二者并不冲突。孔子乃素王,如果他在位执政,不会排除法治。君不见孔子在鲁国任大司寇,上任七日而诛杀少正卯乎?”

  夏蝶衣皱起眉头说道:“那秦人以法治国,每天杀人杀得渭水尽赤,为何也不能例外,二代而亡了呢?”

  义玉柳说道:“治道和医道是相通的,医道的精髓是追求阴阳和合,阴平阳秘,即中道。治国之道追求的也是君臣、君民之间和谐的阴阳均衡。而大秦律法极端自私,草菅人命,剑走偏锋,激起民众强烈的反抗意识。故不能长久。”

  “而且君臣之道应当取法自然天地阴阳之道:君为天,为阳,天为无影无形的,为虚;臣为地,为阴,地为有形可见的,为实。君臣之道当取法阴阳之道,所以君主应该让丞相多干事,而君主应清虚自守,以礼法约束臣下。如此各就各位,方能保持万事太平。秦皇事无巨细,均决于一人,天下大事多如牛毛,如何能够面面俱到?”

  众人无不心服口服。

  朱允炆赞道:“足下不愧学富五车,剑术亦冠绝天下,可谓古今罕有啊!实我大明之幸也。”

  义玉柳对朱允炆抱拳拱手,说道:“不知陛下有没有思考为何失去天下?”

  “为何?你不是说过没有得到藩王的心吗?!”朱允炆赶忙洗耳恭听,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可能我这四叔也太能打了”。

  义玉柳慢条斯理地说道:“陛下不是败给燕王,而是自己被自己打败。陛下仁爱过度,宽容李景隆,放纵属下。以后陛下当按照律法,该杀就杀,杀伐果断。则就永远没有亡国之祸矣。”

  朱允炆不解:“哦!萧规曹随?王道长给我说过。是不是我全盘坚持太祖爷爷制定的祖制就没事了呢?”

  义玉柳摇了摇头:“太祖爷崛起于乱世,马上得天下。乱世当用重典,故而制定的法令严酷过度,就如同秦始皇之扫平六国。但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汉高祖吸收秦法酷虐的教训,制定的《汉九章律》就显得平和一点,所以大汉能够四百年。子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大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礼法的作用也就是致中和。陛下自小受到孔孟圣贤教诲,为一代仁君,去掉祖制里的严刑峻法,理所当然。”

  夏蝶衣追问道:“那如何知道律法是否符合中庸之道呢?”

  “自然界有五行——金木水火土,人体内有五脏——心肝脾肺肾,儒家治国有五德——仁义礼智信,这些都是一一对应的。金主杀伐,象征人间的君主,在人体就是肺,肺主气的呼吸,杀伐的原则就是礼法。”

  “君主的职责就是制定律法以管理四民——士、农、工、商。火性炎上,同时火克金。所以士大夫属于火,事事要劝诫君主,敢言直谏,士大夫当时时砥砺忠孝节义;水性流动,商贾东奔西走,所以商人属于水,信誉对商人最重要;农民春种秋收,勤于稼穑,所以农民属于土。农民不要圣人教诲,是天生仁爱的;工匠制作器物,大多用木材,故工匠属于木。制作器物的工匠最需心灵手巧,即智。

  律法能够照顾士农工商每一个阶层的利益和特性,那么这个律法就是符合中庸之道的。‘山林以遂其材,工匠以为其器;百物以平其利;商贾以通其货。工不失其务,农不失其时,是为和德。’此乃周文王的治事箴言,陛下若能如此,则圣贤之道也。”

  “后世律法多有偏颇,比如大秦律法奖励耕战,蔑视读书人和商贾;最近的大宋朝则偏爱读书人和商人。大元朝后期纲纪废弛,故太祖以刚猛治理天下,此矫枉过正也。”

  夏蝶衣站起身来抱拳施礼:“在下还有一个问题,如何彻底杜绝钱文、钱武这种败类的出现?”

  大家的目光都指向义玉柳,众所周知,太祖皇帝朱元璋的反贪力度之大史无前例,什么样的酷刑都用上了,除了剥皮抽筋外,还有抽肠、阉割、挖膝盖、刷洗(用开水浇人,然后用铁刷子刷)、秤杆(用铁钩把人吊起来风干)等等,可结果呢?正如朱元璋所说的:“我想杀贪官污吏,没有想到早上杀完,晚上你们又犯,那就不要怪我了,今后贪污受贿的,不必以六十两为限,全部杀掉!”弄得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深感朝不保夕。酷刑高压之下,洪武年间的吏治还是清廉的,也是不正常的。一旦松弛下来,腐败之风反弹得更加厉害!到底有没有一种治标又治本的方法,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呢?

  “太祖皇帝所订的祖制:言官(十三道御史、六科给事中)的职责就是监督官员的,不过太祖皇帝所选的言官都是书呆子型的,只会嘴上的功夫。言官说到底也是官人,衣食住行娶媳妇一样不能少。所以官员之间要么是你死我活的互相倾轧,要么是官官相护的沆瀣一气,不能产生任何实际利益。陛下可以从士、农、工、商四民之中选择德高望重的人来担任,以四民制约官僚,让民自己做主,是为民主。让他们代表各自行业的利益诉求,俸禄由民众自己捐献,如此方能百业兴旺!”

  夏蝶衣听得如痴如醉,脸上露出崇拜的神色。

  朱允炆看到夏蝶衣的表情,心里不是个滋味:这义玉柳无论是剑术功夫,还是学问文章都堪称天下第一,光芒万丈,彻底把自己给比下去了。

  转念一想,如此不可多得的天才不正是夺回帝位的资本吗?朱允炆还是心服口服:“如果恢复皇位,爱卿当为我治理天下,不可推卸责任,我乐得清静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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