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追猎

  窗外更夫走了五巡,独自一人端坐在桌前的李宁淳始终是没敢合眼。

  想起要紧事,心中更是悲愤交加,中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倒被那孽畜找上门来。

  如今手中空无一物,若是当年求学时拜入吴道玄一脉门下,也不至于今日落得如此境地。

  爱子出行,距今也不过半年,不曾想至此一别,竟成天人永隔。

  半年前,儿子李禄仁出门游历,李宁淳靠着前些年进京给当朝天子画像积攒下的好些人脉,请到武阳城首屈一指的武师与之随行,更有江湖上有成名已久的忘年交好友压阵。游历一行人只需小心行事,断断不会成了这万劫不复之人。

  如今已成定局,自责也是无用。妖畜夺舍爱子迷惑李府上下近百人,归府当日便独自叫上李宁淳在书房对峙。府上众人以为是游历路上遇到了什么要紧事,也没敢多问。

  那日眼前的“李禄仁”进门后脚后跟一别就关上了门,随后吊儿郎当的走向书桌。随性的半靠在太师椅上,右脚将各类笔墨纸砚踢下桌去,双脚便架在书桌之上。

  李宁淳先前见儿子独自一人回府,便感到有些蹊跷,还来不及说上半句话,竟然发现眼前之人所散发的血红煞气竟清晰可见,就连身后也有黑影相随。

  李府家主年少之时也是随朋友闯荡过几年江湖,虽说没捞到半点境界,眼界可是开阔了不少。

  “李禄仁”见李府家主久不开口,难得遇到一个明白人,也不多费口舌,右手拿起放置于桌上的字画,仔细端摩了起来。

  “以形写神,气韵生动,不错。”

  随后便随手丢在一旁,化为一团黑雾向前飞去。穿过李宁淳之时,后者随即打了个冷颤,重新拾起精神,转身后满脸惊恐的看着眼前的这团黑雾。

  “李禄仁”却身形一闪,再度出现在李宁淳的身后,右手搭在对方肩上,轻拍着李宁淳左肩同时暗自催动妖力,想着给李宁淳本就危如累卵的心境再添一把火。

  黑影用着李禄仁的嗓音说道:“听你儿子说,一个月后,皇帝老儿召见你进京画像?”

  听“李禄仁”这么一说,李宁淳心里也是明了,猜到这孽畜心里在打什么算盘。

  “事成之后,或许留些魂魄给你。能否保住你儿子的性命,就看你有多少手段了。”

  说罢黑雾重新凝聚人形,待到彻底收回体内调息之后,此时的“李禄仁”虽然性情大变,但在众人跟前时,不论神貌或是习性,都与儿子别无二致。

  妖畜留下一句“好自为之”后便推开房门潇洒离去,在门外等候的丫鬟眼中,许久未见的公子春风满面,像是遇见了什么开心事。

  “李禄仁”捏了捏身旁丫鬟的小脸,说道:“入画,半年不见,个子不见长,饭吃了都往肚子上去了?”

  身旁身高仅到“李禄仁”肩膀的入画鼓着嘴巴,转头甩开公子的狗爪,像是在抗议一般。先前跟在公子身后,发现公子身材像是又高大了几分,步伐也与出门前有些许不同,看来公子没有自己陪伴身旁的半年,也经历了不少磨砺。

  看着想念了半年的公子如今便站在眼前,又说不出半句话,只得结结巴巴的回道,“又不是我想这样。”

  李府家主望着门外正在说笑的二人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带上门,转头走回房间,独自一人在书房,望着散落一地的笔墨,心中万般惆怅。

  “李禄仁”归来不到半月的时间里,李宁淳便消瘦了不少,夫人以为是即将进京焦虑所致,便没有提及李禄仁联姻一事。也的确如此,若是讨论此事,恐怕也会被李宁淳全盘否定。

  但此局也并非无解,李宁淳冷静思考几日后也看出些许异样。

  若是此妖真的道行高深,一介书生手无寸铁,又怎会过来讨论条件?附身夺舍不是直截了当?此举更不会惹出其他事端。

  留我一命,肯定是别有用意。

  要么是与游历的随行护卫大战后妖力孱弱,不好下手,才会定下进京时日,好休养生息。这十日自己也拖心腹出门打听消息,但或多或少都被自家“公子”拦了下来。

  或是夺舍一事有着诸多限制,如今不可将这机会白白浪费。

  不过李府上下也不是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伴随自己多年的王老管家也发现端倪,但不敢声张。

  前天像是有所感应一样,搀扶着老太太进门时,在众人面前有意的问起了先前出门游历众人如今身在何处?

  “李禄仁”对此并没有半点慌张,回道:“之前归来路上在新离镇休息了些许时日,和镇上的武师们喝了些酒,有人找上门来想做另外一单生意。我看离家里也就十来里路程了,这半年来也辛苦,干脆做个顺水人情,让他们在那打点行李,让我独自一人回家即可。”

  王老管家听罢点了点头,回道:“也是。”

  其他人可能是左耳进右耳出,但在李宁淳眼中这番对话却像是投名状一般,这位年过六旬的老人毅然站到了自己身旁。

  想到这时,油灯前早已疲惫不堪的李宁淳也有了打算。可如今这妖时刻都在府中盯着自己,联系不到朝廷,也请求不了好友出手相助。难道只有到最后一刻,拿李府上上下下近百号人的性命拼个你死我活?

  听闻江湖中也有人干着猎妖的营生,但与自己实在是两路人,没有半点交集。

  思虑许久,神色复杂的李宁淳右手发力,毅然决然得折断握在手中相伴多年的画笔。

  黎明即将来临之际,暗夜深邃。

  “李禄仁”走出房门,步伐轻盈,留着面色绯红的丫鬟独自躺在床上。

  散开神识,通过先前留下的手段看到李宁淳依旧呆坐在书房中,不由得嗤笑一声。

  “李禄仁”系上腰带,整理好衣物,说道:“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李禄仁,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那个老管家是个隐患,但也不能直接杀了了事。”

  巡视四周发现并无他人在场后,三步并作两步,轻轻一跃便到了数丈之高,再往树冠上一点,就这么落在屋檐上。

  “李禄仁”往前走几步,坐在房檐上,彻底融入黑夜中,只留下一双渗人的眼眸,一言不发的观察着屋内的李宁淳。当他看见李宁淳毅然折断手中的御赐画笔,皱了皱眉,心中复盘此次下山是否过于鲁莽。

  正如李宁淳所想,此妖实力早已大不如前。

  先前在山林中已蛰伏了数百年之久,令其跌境的伤势也好了大半,刚想着如何找那位数百年前的道士麻烦。没想到就遇上这队雏儿,十五条人命,也算得上是开胃前菜。

  跟随已久,一行人走到一条狭长道路时便找准时机从天而降,一拳打在了队伍领头人的头盖骨上,可怜此人连人带马,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哀嚎,就变成了一滩肉泥。

  落地之处尘土飞扬,初入江湖的李禄仁哪里看过这般场景,惊慌不已,嘴巴微张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一时间口干舌燥,握住腰间长剑的右手止不住颤抖,又迟迟拔不出来。看着眼前的青袍男子脚下惨死的武师,全身汗毛竖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了出来。

  青袍男子笑了笑,松开握着的右手,舔了舔上面的血渍,近百年数国混战,将士死伤遍野,再借着方圆数百里的数处古战场,数不尽的冤魂死灵,实力也是借此机会恢复了大半,就差一个契机便能重回巅峰。

  刚抬起双手,想要释放妖力将当场所有人震慑住,突然一抹残影直袭面门,青袍男子躲闪不及,虽然已经脖子一扭躲了过去,仍旧被残影携带的剑气在脖子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定睛一看,谁曾想落在队伍最后的那位不起眼的老头居然是名六境剑客,只是年岁已高,气息不稳,要是早个五十年,说不定已经摸到了七境的门槛。

  只见他手中的三尺长剑以一化三,剑气如虹,仅是一瞬,二人相隔十丈之远,一个照面就在青袍男子胸口处炸开一团血雾。

  随后老者一脚踏下,运行真气,口中大喊一声:“散!”原本被动摇了心神的众人终于是清醒了过来,给二人之间让出一条通道。随行的武师也是抄起手中兵器,将李禄仁团团围住。

  又是一剑横斩,老者手中长剑罡气化作一阵狂风呼啸而来,狂风中夹杂着凌厉的剑气,斩断了二人之间所有的障碍,就连退至两旁的武师也被剑气划破了脸庞。

  数百年不曾出手的青袍男子见这阵势也吃了一惊,连忙双手护住胸口,准备硬抗剑气。没想到老者剑锋一转,竟然摆出了前冲的姿势。

  刹那间,老者的身形消失在了视野中,迎面袭来的剑罡让青袍男子一时间不得动弹,身上衣物尽数破碎,两眼不停的望向四周,企图捕捉到老者的身影。

  老者突然出现身前,二人仅有咫尺之遥。

  又是一剑。

  此剑如此缓慢,但青袍男子在数百年后,仿佛再次看到那令其跌境一剑。

  待到长剑彻底递出之时,才发现眼前一片空白。

  原来是老者身上暴发出的一道剑气。

  粗如树木,非数人不可围。

  无数剑气穿身而过,即便早已有双手护在胸前。

  就连青袍男子身后的树林,也被这一击扫平了数里地,无数飞鸟走兽残骸散落一地。

  男子后退了十数丈才堪堪消去剑气,林中的泥土也被双脚踩出两条长长的土沟,身上再无一块好肉,胸口处被开了一个窟窿,就连右手也不知去处。

  青袍男子单脚跪地大口的喘着粗气,积蓄数百年的妖力在这一击下竟散去大半,而如今就连维持人形也感到十分困难。

  没想到数百年后第一次出手便遇到熟人,口中说道:“长靖刘氏么?缘分啊。”

  随后摇晃着站起身来,“也快四百年了,就从你孙字辈开始吧。”

  一击过后再无后劲的老者也被众人抬了回去,三剑过后终究了是断了一口真气,眼神逐渐涣散却依旧死死盯着前方。

  如今的他,可再也使不出这一剑。

  游历一行人也看在眼里,要是不能一击制胜,恐怕所有人都得交代在这。

  烟雾逐渐散去,没见到先前突袭的男子,眼前只有一只断了前腿的大猪。

  其状如虎而牛尾,其音如吠犬,其名曰彘。

  老者见状面如死灰,一脸死相。

  ————————

  十数日后,又有一人独自来到这片废墟,身后背着不知什么武器,被黑布包裹,看不清楚。

  男子独自一人走着官道,两眼仔细打量着周围。

  早已难辨面目的尸体。

  被剑气所伤的树木,石块。

  再往前,就是十数具身首分离的尸体,以及当日那响彻山林的一剑。即便不能亲眼所见,从无数倒塌的树木以及剑气纵横的痕迹,也可想象出那气势恢宏的一剑。

  先前上山时,已经有官府派兵驻守在山脉的各处咽喉要道。听附近村庄老农描述,前几日只听到一声震天响,便连忙跑到高处眺望,就看到山林深处无数飞鸟四散而逃,四周树木更是倒了一片,绵延数里。次日就有官府派兵驻扎在入山的各处入口,问什么也不回应,只是挥了挥手说赶紧走人。

  老农说完便连连摇头,口中啧啧作响,满是老茧的双手擦了擦早已泛白的布衣,时不时的小眼神撇向身前身高高大的男子。

  男子不以为然,从袖中掏出一串铜钱,丢给了身前老农。

  老农连忙弯腰接住铜钱,手里掂量了一下,随后便塞到腰带中,搓了搓手靠了过来,脸上挤满了笑容,看的男子浑身起鸡皮疙瘩。

  “回禀公子,你要是想知道点啥,那可是问对人了,这就近几个村落,可没人比我更熟悉,我可是靠这山吃了几十年。”

  男子无奈的看了眼老农,伸出食指点了点,说道:“说重点。”

  老农尴尬一笑,说道:“说是封山,那怎么可能挡得住哥几个,前些日子,我那胆子大的弟兄就说要找个小路溜进去一探究竟,要不是我腿脚不利索我也就跟着去了。”

  “结果你猜怎么着?好家伙只是赶了一天路就连忙赶回来了。”

  “我那兄弟也留了个心眼,摸清楚大概方向后也不敢太过靠近,差不多的就找了个小土坡打算远远的望两眼。”

  说到这儿,老农招招手示意走近些,压低桑音说道:“他爬上山坡后,眯着眼望去,差点就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迷迷糊糊的看到数具尸体胡乱的放着,还有那山都被戳了个窟窿!想到这几十年妖兽横行,想必是有大妖出山!”

  “他这回来一说,我也就明白了,这个月,就只有一队人在我们这村口进的山,前前后后一共十五人,看着就像是练家子。这都好几天了官府依旧没了消息,估计也是丢了性命。”

  男子想起老农的话,一路上把所见人数记于心上。

  “十一,十二,十三。”最后也只得勉强拼出十三具尸体,随后走到一具残骸面前,从骨色上看得出生前是练过功夫的,但年事已高,力不从心。此战被妖兽拦腰折断,就这样钉在树上。

  “十四。”男子双手撑住膝盖,刚想起身,想了想还是顺手挖个坑把他们埋在土里。

  此时从老者身上掉落一块玉牌,将死者放埋入土坑后,男子仔细打量了起来。

  玉牌正面刻着武阳城。

  背面刻着剑客刘平乱。

  男子回头望向近两千里远的武阳城,闭上双眼,只是一弹指,就无声无息的削去了数丈外蠢蠢欲动的妖兽头颅。

  “什么小鬼?”

  随后运行真气,从袖中飞出一张金色符箓,稳稳的停在半空,手指一动,从身旁大战后的妖兽残骸飞出一滴精血飞向符箓,一接触便燃烧起来。

  男子心湖中荡起一阵涟漪,透过火焰,心中浮现出一位年岁不过二十的青年。

  正是身处武阳城的“李禄仁”!

  “李禄仁”刚在屋檐上冻了一夜重新想好计策,就仿佛受人传唤一般,回头看向远方,正是自己隐居数百年的藏身之处!

  此时“李禄仁”蓦地一震,竟有一双大眼在心湖中死死盯着自己,顿时冷汗直流。

  待到符箓燃烧殆尽,男子睁眼双手合十,向着入土为安的众人拜了一拜。

  随后从包裹中取开一本不知名的经书,里面记载着上古至今各类妖物,不乏各种骇人凶兽。其中十之五六已被划去,而且划去的妖名后,都有一行小字。

  男子点了点左手扳指,从中取出一只毛笔,暗自搓动,笔尖缓缓变红。之后男子翻动经书,将目标锁定在一只猪妖身上,在它名字上画了个圈。

  之后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写下自己的名字。

  博衮洲,陈天然。

  男子拉紧了身后黑布,带上玉牌便向武阳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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