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山雨来

  原来如此!程越恍然大悟,原来从长安往荆襄还有这么一条兵家必争之路,自己以前看历史上说宇文泰攻陷江陵,俘虏梁元帝时还觉得奇怪,不理解宇文泰从长安攻江陵,大军如何过高澄的洛阳,原来他只要走武关道即可。

  对了,从南阳到长安?这不就是后世沪陕高速的一段吗?程越兴奋地想到,自己在现代时,曾有一个自知遥不可及的愿望,那就是能有机会能细细地领略一次南到北,自东往西的跨境之旅。没想到现在竟阴差阳错地走上了贯穿西北到东南的大动脉中的一段,这也算是对后世的自己一个小小的安慰了吧。

  而且,程越心中有一个莫名的预感,这条通江达海,遏北控南的武关驰道将在他往后的血火征程中有着重大的影响。这种感觉玄妙莫测,虽然程越现在无法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却隐隐感知它与日后侯景南下攻陷建康大乱吴越有关。

  “听参军如此一说,卑下倒有点迫不及待地想去走上一走了。”程越笑着对柳昕说道。

  “到了南阳,自然是要走的,这个倒不用着急。”柳昕将树枝扔在地上,往颍川城相反的地方望了望,对众人说道:“出城时为避免敌骑截击,老夫未许你等准备粮秣细软,如今既已安然出城,众人且先到襄城小驻,待盘缠备齐后再赶路。”说完,他指了指身边两名护卫,吩咐道:“张凡李泰,你两人先行快马到襄城县报讯,就说我奉河南王之命往西北一行,让襄城令按例迎候。”张凡李泰恭声接令,飞马而去。

  程越闻言不经意地皱了皱眉,轻声道:“参军,这襄城虽无敌军,然卑下担心其地接颍川,战火所近,难免人心浮动,鱼龙混杂。我等是否应潜行而过,以策万全?”

  “哈哈,程队主多虑了。”柳昕看着两名护卫远去的背影,朗声笑道:“老夫素知韩轨此人木讷刻板,不知变通,他既受命南讨,且已将颍川城团团围下,便断然不会瞻顾其余,四下骚扰。且襄城县令刘琛曾在老夫座下从师修习,老夫素知其人恭谨知礼,绝非奸猾好利之辈。你且放心,我等此行过襄城必无大碍。”

  “看来李胤李什长说得果然不错,”程越闻言点头笑道:“柳参军德望重于山岳,桃李遍布天下,足令卑下高山仰止。”

  “他真是这么说的?”柳昕转头惊疑地问道,圆润却显得苍白的脸上泛起苦涩之意:“李胤此子聪慧机敏,腹有乾坤,是诸弟子中老夫最为喜爱之人。可惜自楚州一战之后,李胤因其兄李继之事迁怒于老夫,从此视老夫有如仇雠。想不到他在你面前,居然还会这样评价老夫。”说着,他慨然长叹了口气,道:“得此子一语,足可慰老夫十余年来难解之郁气矣。”

  李胤可没这么评价过你,恐怕在他心里,你依然是他口中所称的“老匹夫”而已,程越心中这样想着,脸上却装出一副恭敬受教的模样,好奇地问道:“李继和楚州之战,李胤也曾与我说过,只是仓促之间,语焉不详,却不知他如何与参军结下如此深重的误会的?”

  柳昕双腿夹了夹身下的坐骑,默默往前走出好一阵,半晌,幽幽叹了口气,转脸看了看满脸问询之色的程越和其余诸人一眼,沉声道:“此中牵涉到一桩令老夫极为痛心的旧事,老夫本不愿再旧事重提。但此行途中凶险非常,能否安然得返实未可知,你等既愿听我啰嗦,趁着左右无事之际,我便说予你等听听,至于其中孰是孰非,你等各自体悟吧。”

  说完,柳昕双眼平视着前方逐渐陷入黑暗的地平线,低声道:“李继此人,你们可曾听说过?”

  程越看了看四下诸人茫然的眼神,驱马紧走两步跟在柳昕身后,道:“卑下听李胤曾说过,此人乃他一母胞兄,其人究竟如何,却是不得而知。”

  “是啊,你们当中只怕是没人知道的。”柳昕摇了摇头,自失地一笑,道:“李继,字承之,楚州人,其父李知详,与老夫交情甚深。李继此人体态魁伟,勇力超群,年十八时游仕建康,与当今魏文帝下朔州刺史、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杨忠过从甚密。永安二年,南梁名将陈庆之奉命护送魏北海王元颢入洛阳,在建康大募勇士组建白袍军,李继与杨忠一同应征,因两人武冠同侪而被称为白袍双虎,深受陈将军倚重。

  元颢兵败被杀后,陈将军单骑回梁,白袍军全军覆没,杨忠被尔朱度律召为帐下统军,李继因杨忠护佑亦得以免死。尔朱度律欲征其为将,李继因思亲恋土,坚决不从,后在杨忠的帮助下辗转归梁,授任直阁将军,戍于楚州,与老夫及中军都督侯子鉴同仕于刺史桓和。一年后,其父李知详因病故去,临行之际,将李继和李胤托付与我。

  天平三年,时任定州刺史的侯王奉大丞相高欢之命帅十万大军南下侵梁,冬十月,侯王攻陷楚州,俘刺史桓和及楚州一任大小文武,我与侯都督及李继兄弟二人亦在俘中,后老夫与侯都督因不满南梁国内上下侵凌,朝局糜烂,决意追随侯王北入魏朝,李继亦因恨梁武帝坐视楚州沦陷而不加援救,遂与我等同归侯王。

  此后,侯王进军淮上,李继得知武帝已下诏大举伐魏,心中惭恨,至此与老夫及侯都督交恶,李胤亦与老夫日生嫌隙。不久后,南、北司两州刺史陈庆之将军于淮上大败南下魏军,侯王全军覆没,与我等诸人被陈将军围于赤坎城。因知李继曾与陈庆之将军有统属之谊,无奈之下,老夫只得苦心劝说李继往陈将军大营乞命。

  李继入营后不久即怏怏而回,陈将军随后撤了重围。我等随侯王归魏后,李继因心郁成疾,当年冬十二月便病逝于军中。李胤因兄丧,由此与老夫势成水火,不仅公然扬言与老夫断绝师徒之情,还时时斥老夫为无义小人,凡老夫所言一概不遵,凡老夫所为一概不从,其执拗如此已近十年。”

  说完,他深深叹了口气,扭头叫着程越的表字,郁郁地问道:“扬之,你说老夫当日所为是对还是错?为何十年来李胤都因之不得释怀。”

  李胤骂你是老匹夫还真不亏了你,程越心中暗暗道,你原是梁人,因楚州被陷便投降侯景,又因侯景叛魏而重返南朝,就这样的行为,没骂你作三姓家奴,已经算是李胤还顾了一层师徒之谊。但心中这样想,嘴上却终究说不出来,程越沉吟了一阵,迟疑地说道:“这个,卑下以为,当时形势紧急,参军所为必然出于无奈,卑下非身临其境,不敢妄作评议。”

  “程越啊程越,你那点花花肠子,以为老夫就看不出来么?你与李胤比起来,可刁滑了许多。”柳昕用马鞭指着程越,苦笑道:“你此刻想必和李胤一样在心里大骂老夫不忠不义,寡廉鲜耻吧?想骂就骂出来,又何必憋在心底委屈了自己。”

  程越脸上一热,嗫嚅了一下正准备解释,柳昕又长叹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乱世之中,何为士大夫?但识时务者即为俊杰!老夫自认当日之为并无不妥,不惧人非议。”说着,他又用马鞭指了指程越,道:“你程家号称当世大族,所作所为与常人又有何异?你程家早年事晋,晋亡后,便在魏、宋、齐、梁间长袖善舞,左右逢源。自宇文、高氏、萧梁三家并起后,你程家更是面面俱到,四下连和:潜送陈庆之归梁,在江南博取名声;西随魏武帝入关,在长安开枝散叶,北虽与高氏交恶,但在汝阴被毁,族人北迁之际,竟也能引得重臣崔暹为之说情。你程家的手段固然能覆地通天,但你程家的立场,可能经得起像你等这样以忠义自诩之辈的推敲和苛责?”

  “汝阴被毁,家族北迁?”程越听了柳昕所说,来不及领会他话中的委屈和自辩,急声问道:“柳参军既知我族中动向,可否见告家中尊长行踪?”

  柳昕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程公下落老夫并不知晓。至于你族人北迁一事,我也仅有耳闻,如今侯王投梁,洛阳、邺都消息闭塞,老夫久不闻北边之事了。”

  “北迁之事,还请参军不吝赐告!”程越勒住马,躬身问道。

  柳昕轻轻一提缰绳,朝北边看了眼,沉声道:“我听闻说,汝阴事后,高澄将你程家族人尽数押往洛阳,意欲族灭,后得崔暹力谏,这才未施毒手。按崔暹之法,其中身份尊贵者已在洛阳就近安置,身份卑下者近2000余人,被尽数迁往东胜州安家。”

  洛阳,族人,长者,墨家,程越闻言不禁将这几天遭遇的事串在一起,心中暗道,这么说来,那日深夜在颍川西市青苑中所见的青夫子,与程家的关系定是非比寻常了。他想了半天却依然百思不得其解,正想开口询问柳昕是否知道墨家之事时,突听得前方不远处一阵马蹄声杂乱。

  程越心中一惊,忙直了直身子循声看了过去,只见前方路的尽头处一溜火光飞快地由远而近。他转脸看了刘无敌一眼,两人默契地骤马向前,越过柳昕,径直朝对方迎了过去。才奔出数十步远,便见对面之人已到了眼前,来人大约十余骑,每人手中都举着个松油火把,虽马不足辔,身不足甲,却是人人挎刀个个带箭,到了近前,也不问话,齐齐一勒马,将环刀提在手里,满脸不善地看着程越等人。

  程越只觉得一股杀气从来骑中扑面而来,他死死地盯着站在骑队最前面那名彪形大汉倒帚眉下一双细长的眼睛,缓缓地抽出腰间的环刀,面无表情地沉声喝道:“来者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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