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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府胡同位于北京城西北一侧,与紫禁城相邻。这里的府宅都是用青石砌成的高墙围起来,府门又高又阔,门脸更好些的还要在门口摆上两只大石狮子,望去颇为壮观。

  当然,能住进王府胡同的人绝非等闲,除却皇亲国戚便是王公大臣,最差的也要是富甲一方的生意人。

  傍晚,大概是刚吃过了饭的时辰,听得王府胡同内传来一阵嬉笑玩闹的声音,仔细看去原来是十几个孩童结伴玩耍。

  其中一个拿着木剑的男孩高叫道:“今日我们去张府的门口开武林大会,大家快跟上了。”

  众童齐声应喝,各自施展神功,有的喊‘凌波微步’,有的叫‘千里神行’,还有的直接一拍屁股,好似骑着一匹骏马,一路狂奔。

  你追我赶的跑了三四条街,众童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张府门口。

  首先见到两只大石狮子卧在门口,漆红的大门紧闭着,房檐下悬一长方匾额,上书两个烫金大字:张府。

  张府的门脸在王府胡同称得上是最壮观的,同时门前的空地极大,不然也不会引来一众孩童来此玩耍。

  众童用白石在空地上画了一个大圈,所有人都站在圈外。先前那个持木剑的男孩一本正经道:“近来江湖动荡不安,各门各派之间偶有争斗,扰得本盟主寝食难安。故此,本盟主决定,于今日举行一场武林大会,选出一名副盟主协助我治理江湖。”

  话音刚落,便有人问到:“盟主,不知这个副盟主是怎么个选法?”

  那盟主笑道:“既是武林大会,当然要以武论输赢,谁的武功高强,谁便有资格做我的副盟主。”

  闻言,众童齐声喊道;“好,比武比武”

  正在这时,群童中走出一个拿木刀的男童,跳进圈中,喊道;“我来打头阵,谁做的对手?”

  “哈哈,我来领教领教。”一个持木棍的男孩跳进大圈,一本正经道:“久闻谢大侠的屠龙刀天下无敌,这便请教一二。”

  木刀男孩嘿嘿一笑:“我当是谁?原来是少林伏魔棍的传人,看刀。”说着,一刀砍来。

  木棍男孩急忙将木棍举过头顶,大喝一声:“我挡。”

  刀棍相撞,蓦地发出一声闷响,同时听见外围的众童连声喝彩。

  “嘿,看我乾坤刀法。”木刀男孩收回了刀,原地转了一个大圈,木刀横着扫了过来。

  木棍男孩一个不留神,腰间被木刀狠狠砍了一下,登时退了四五步,一只脚踩出了圈。

  众童急忙喊道:“出圈了出圈了”

  先前那盟主高声宣布:“伏魔棍出圈,屠龙刀谢大侠胜。”

  “嘿嘿,承让了,下一个谁来?”木刀男孩以刀杵地,朗声问道。

  众童你看看我,我再看看你,一时间竟无人敢下场挑战。

  那盟主轻咳了一声,问道:“还有没有要比武的,如若没人的话,这副盟主之位”

  话音未落,忽听一声娇喝:“等等,本女侠来也。”

  寻声看去,但见一个红衣少女疾步赶来。众童急忙让开了一条路,七嘴八舌道:“是九华山的掌门,这下有看头了。”

  那盟主迎上前道:“华妹妹,再晚来一会,我们的武林大会都结束了。”

  红衣少女哼道:“你敢?若惹得我生气,连你这个武林盟主也别想做长久了。”

  那盟主一咧嘴,不敢招惹此女子,赶忙陪着笑道:“是是,那便请华掌门下场一战吧。”

  红衣少女得意一笑,蓦地一抖手,一柄精细的竹剑现了出来。

  圈中刚胜了一场的木刀男孩叮嘱道:“华妹妹,刀剑无眼,若是伤了你可不许哭鼻子。”

  华妹轻啐了一声,道;“你也要有伤我的本事,看剑。”

  红衣少女猛地一跺脚,跃到半空,凌空刺出一剑,口中轻喝:“一剑飞红。”

  谢大侠提刀一挥,正巧挡住了刺来的一剑,随即回身一刀砍出,想要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红衣少女刚刚落地,几乎没有停歇,马上向侧面一跳,堪堪躲开了致命的一刀。

  二人初次交锋,谁也没得到便宜,倒是赚的满场喝彩声。

  随着二人激烈的决斗,群童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不觉越过了高墙,传到了张府的后院。

  后院书房内,张敬修正在伏案背书,耳边忽的传来一阵喧闹声,不禁心神恍惚,目光不由得离开了书本,看向窗外。

  “敬修,《增广贤文》的第一句是什么?”一个威严的声音问起,但见书房内端坐一人,穿一身蟒纹朝服,颌下三寸黑须,正是当朝内阁首辅张居正。

  张敬修马上收回了目光,一本正经的背诵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既然知道,为何又做不到?”

  张敬修一脸愧疚道:“孩儿知错了。”

  “哎,敬修啊,爹现在对你严格也是为了你好。你可知皇上五岁即能读书,十岁晓通六经大义,即帝位十余年来,仍不敢稍有懈怠,每日辰时便驾幸文华殿,听儒臣讲经颂道。只有每月逢三、六、九常朝之日才暂免讲读,除此之外,即使是隆冬盛暑,亦不间断。”张居正轻叹了一声,接着道:“敬修,你已是舞勺之年,再过几年便要考取功名了,此时不努力读书,更待何时啊?”

  张敬修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又高又大的书架,书架上塞满了书,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全部读完。

  “爹,我长大后一定要考取功名吗?”张敬修忽然问道。

  张居正应道:“如若不然,你又如何继承张家的家业,如何报效家国?”

  “我还可以做大侠啊,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就像郭靖郭大侠那样,不也是报效家国吗?”

  闻言,张居正一张脸顿时变得铁青,冷声问道:“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江湖异闻?”

  张敬修兀自不觉,从书架的最底下抽出一本江湖志异,一脸兴奋道;“在这上看的,我最喜欢这一段:吾本息机忘世,槁木死灰之人,而于古之忠臣义士,侠儿剑客,存亡雅宜,生死交情。读其遗事,为之咋指斫案,投袂而起,泣泪横流,痛哭滂沱而不自禁。今虽不能视富贵如浮云,然立心之本,岂能尽忘。吾身入槁炬,吾心受槁方,天地大无耻!吾对以二字,曰:“正道!”。”

  ‘正道’二字刚刚念完,忽听一声怒喝:“反了反了,若此为正道,置圣儒于何处?”

  张居正一把扯过了那本‘江湖志异’撕得粉碎,厉声道;“你懂什么?这些个江湖传闻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哪里有什么侠义、正道,今后再不许你看这些个误人之书,免得xx了孔圣之道。”

  张敬修欲要说些什么,只是见父亲一脸怒容,再不敢顶撞,表面上顺从道:“是,孩儿谨记。”

  张居正这才稍稍缓了一些,命道:“今日学到子时,否则不许睡觉。”

  张敬修听话的坐了下来,继续读书,直到子夜时分

  外面静悄悄的,忽听‘嘎吱’一声响,只见张府的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矮小人影悄悄了府门,走到门前那片极大的空地上。

  惨白的月光下,张敬修见到地上那个比武用的白圈还在,圈中尽是凌乱的脚印。

  “也不知最后是谁坐上了副盟主之位。”张敬修轻轻叹了一声,就好像失去了什么宝贵的东西,满是遗憾。

  看了一阵,张敬修忽的跳进了白圈里,一改低落神态,昂首大笑道:“哈哈,吾乃大侠张敬修,谁敢与我一战?”

  说完,又跳到对面,表情夸张道:“我是江湖第一大恶人,杀人不眨眼,难道你不怕我吗?”

  “哼,自古正邪不两立,只消我张敬修活着一天,便要与你们这些恶人抗争到底。”

  “哈哈,大言不惭,兄弟们,给我杀了他。”

  话音落下,张敬修做了一个拔剑的姿势,正义凛然道;“欲成正道,虽死不悔。”

  说完,独自一个人在白圈里胡乱武了起来,好似真的有很多人在围攻他一样。

  疯闹了一阵,张敬修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索性直接盘坐在地上,看样子像是在运功调息。

  正在这时,一道影子遮住了月光。

  张敬修察觉到了什么,睁眼看去,但见一个人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面前。

  “啊!你你是人是鬼?”张敬修吓的一下跳了起来,因为他见到了那人脸上戴着一张京剧脸谱,甚是怕人。

  “别怕,我是人,不是鬼。”那人轻声安慰道。

  张敬修缓了缓神,大着胆子问道:“你是谁?这么晚了为什么还在这里?”

  那人道:“我姓祁,你叫我祁班主就好了,我来这里是在等一个人。”

  张敬修好奇问道;“你在等谁?”

  祁班主呵呵一笑,说;“一个江湖大侠,他姓张名敬修,不知你见到他没有?”

  “你你在等我吗?可是我不认识你啊,而且我也不是什么江湖大侠。”

  “呵呵,现在不是,以后就会是了。”

  “不会的,我爹不许我做大侠,他要我考取功名,继承我们张家的家业。”张敬修一脸失望道。

  “那你想不想做大侠呢?”祁班主又问道。

  “我我我爹不会同意的。”

  “你只需告诉我,想做还是不想做。”

  张敬修沉思良久,蓦地抬起了头,双目中似燃起了火,决然道;“我想做大侠。”

  祁班主满意的点了点头,叮嘱道:“很好,千万记住你的选择,若有人问起的话,一定要如实回答。”

  说完,身形一闪,鬼魅一般消失在黑夜之中。

  张敬修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谁会问我啊?”

  第二章

  第二日,张敬修刚吃过了饭便来到了书房读书,至于昨夜遇见的怪人怪事,他权当做一场梦罢了。

  大侠,父亲怎么可能会同意我做大侠,简直是天方夜谭。张敬修轻叹了一声,翻开书本,一如往常的读书背书。

  张敬修七岁时第一次走进这间书房,父亲便告诫他:“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当时张敬修便觉得这世间唯有读书才能出人头地,于是他欣然翻开了书本,开始了长达六年的读书生涯。

  这六年之中,他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书房里读书,读完了《论语》还有《孟子》,读过了《孟子》还有《中庸》、《大学》。

  有一天他终于将四书全部读完了,谁知父亲马上拿了一整套的五经给他读。

  四书五经之后,还有二十四史书、增广贤文、世说新语、诸子百家

  天呐!这世上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书要读,张敬修第一次觉得,做读书人是个多么辛苦的差事。

  但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谁让他生在张家呢?

  父亲曾是个穷苦书生,因为读书读得好被选中成了太子的太傅。

  如今更是坐上了内阁首辅的位子,权力之大,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一座大山屹立在眼前,张敬修还有什么理由不去读书。除非他能像孙悟空一样逃出五指山,一路西行取经,待修成了正果,才能让父亲对他刮目相看。

  “观音菩萨在上,请赐我一个唐僧救救我吧。”张敬修昂起头,虔诚的祈祷。

  正在这时,书房的门忽的被推开了,张敬修马上伏在桌案上,认真读书。

  这间书房平时是不许任何人出入的,除了父亲钦至,才敢堂而皇之的推门而入。

  “爹,您下朝了。”张敬修起身恭恭敬敬道。

  “嗯。”张居正只应了一个字,目光却是落在了张敬修正在读的那上。

  张敬修急忙解释道:“这昨夜已读完了,只是孩儿怕背的不熟,这才拿出来复读一遍。”

  张居正又‘嗯’了一声,表情甚是严肃。

  张敬修却习以为常,在他的印象中,父亲一直是这般严肃少语,只有在教导他读书时才会长篇大论。

  复又做回了座位上,继续读他的书,今日需读的书不少,怕是又要挨到深夜了。

  “敬修,你且回答我一个问题。”张居正忽然说道。

  张敬修不觉愣住了,抬首看了父亲一眼,但见父亲脸色难看,似乎有极重要的事情要问。

  “爹,您您想问什么?”张敬修小心的问道,心中却暗暗祈祷:“可别是发现了我昨夜偷偷溜出去了吧。”

  张居正沉吟了下,出乎意料道:“你想做大侠吗?”

  闻听此言,张敬修吓的登时站了起来,紧张道:“爹,您您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

  张居正一本正色道:“你莫慌张,只管回答我,想不想做大侠。”

  张敬修如何能不慌,他知道父亲一向对江湖武林有所偏见,今天好端端的竟然问起这个,其中定然有隐情。

  他一时间猜不透父亲心中所想,便也不敢随意应答,支支吾吾好久说不出话来。

  张居正等的不耐烦,催促道:“君子坦荡荡,你心中如何想的且说出来,为父今日不怪你。”

  张敬修忽然想到昨夜遇见的那个怪人,那时他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并叮嘱他,若是有人问起,一定要如实回答。

  难道那个怪人知道今日父亲会问这个问题?张敬修不敢断定,他觉得还是应该顺着父亲的心意,好好读书,将来考取一个功名,继承张家的家业。

  算了,还是不要忤逆父亲了,免得被罚抄一百遍的《论语》,得不偿失啊。

  一想到论语,张敬修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又高又大的书架上,不知有几千在等着他读,这种日子,他真的受够了。

  或许可以赌一把,就算赌输了,大不了抄一百遍论语而已,他又不是没有抄过。

  心念于此,张敬修蓦地抬起头,目光中似燃着一团火,决然道;“爹,我想做大侠。”

  这句话刚说出口,张敬修便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舒坦。就像一个被拷了很多年的犯人,忽然将身上的枷锁都摘去了一般。

  只是他刚说完了这句话,却听见书房内传来一声深沉的叹息。

  张居正一脸失望的看着他,惋惜道:“敬修,你七岁起便开始读书,这些年来,难道你就没有悟出什么道理来吗?”

  张敬修咬了咬牙,大着胆子道:“爹,孩儿自幼读书,书中的一些道理孩儿都已铭记于心。正因如此,孩儿才想做大侠,立生民之命,继往圣绝学,为天下开太平,此亦为正道。”

  话音刚落,忽闻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好一个正道。”

  书房的门又被人推开,但见一名气度不凡的公子走了进来,在那公子身后跟着两人,其中一人眉清目秀,举止之间带着一丝阴柔之气,看似男子却又像个女子。另一人脸上戴着张奇怪的京剧脸谱,看不出样貌。

  张敬修一下认了出来,那戴脸谱的人,岂不正是昨夜遇见的怪人吗?

  正惊讶间,肩膀忽然被人按住了,一股大力传来,使得张敬修不得不跪倒在地。

  只听张居正道;“犬子无知,冲撞了圣上,还请圣上降罪。”

  张敬修心中一惊,他没想到来人竟然是当今圣上,那他刚刚说的那番话,岂不是被皇上听到了?

  “太傅说哪里话,令郎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见识,朕高兴还来不及吗,怎么会降罪呢?”说着,又问道:“你就是张敬修吧,快起来说话。”

  张敬修伏身在地,诚惶诚恐道:“草民身份低微,恐冲撞了天子圣颜。”

  皇上笑道;“朕也是你父亲的学生,若论起辈分,你可是朕的师弟呢。”

  张敬修忙道:“草民不敢。”说着,也便起了身,却低着头不敢再说其他。

  只听皇上道;“太傅,咱们之前可有约定在先,令郎已经说出了他的心意,你可不要毁约哦。”

  张居正叹了口气,道;“臣,遵旨。”

  皇上笑道;“那此事就这么定了,祁班主,这人可就交给你了,你可不能让朕和张大人失望啊。”

  祁班主应道;“请皇上放心,在下定不辱使命。”

  闻言,皇上大笑了两声,道:“好,朕今日高兴,不如咱们去万福楼听一场戏吧。”

  正说着,忽听一个尖锐的声音道;“皇上,那里都是些不干净的人,您可不能去那种地方啊。”

  闻言,皇上有些不悦,道:“冯宝,那里面的人可都是朕的子民,你说朕的子民不干净,难道说我大明朝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吗?”

  那冯保一时惶恐,连声辩解道:“不不,皇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怕太后知道了会责怪皇上。”

  听了这话,皇上顿觉得索然无味,低声道:“那好吧,我们回宫。哎,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真扫兴。”

  说着,唉声叹气离开了书房,张居正亲自相送。

  书房内又只剩下张敬修一个人,此时的他似乎还不能接受刚刚发生的一切。

  到底是怎么回事?连皇上都来了,父亲和皇上之间又有什么约定?

  尽管满脑子的疑问,但张敬修现在只想放声大笑,因为从今天开始,他再也不用读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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