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行者就把身体摇摇,果然变作那陈关保一般的模样。

  两个小儿就搀着手,相看不住,一发打着圈儿,在灯下跳舞。

  一个问:“你怎么与我一般模样?”

  一个道:“是你与我一般模样。”

  “我又不是猴子。”

  行者大笑:“我倒是个孩子。”

  陈关保愣一愣,心里有些迷糊。

  又教呆子变作一秤金的模样,呆子先是不肯,行者就笑问:“要我用棒子么?”

  就肯了。

  因此又得了一对小女孩儿,在堂下厅中挽着手,笑嘻嘻地相看,也转着圈儿跳舞。诸人围在边上一时间皆是恍惚,这两个倒更像是一对蝴蝶,而不像人了。

  呆子也有些恍惚,因为他似乎从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这般的轻盈,几乎一点儿重量也没有,什么重量也没有。

  一个道:“你原来是我的小妹妹。”

  一个道:“我才不要你做小姐姐。”

  “那你要我做什么?”

  呆子大笑:“待你长成了,便教你做我的娘子。”

  一秤金怔一怔,粉嘟嘟的小脸上飞起红霞。

  一时之间,阖府上下的人都被惊动了,便都来看热闹,都来拜菩萨。

  又不多时,只听得外面锣鼓喧天,喧天处一片灯火照彻了夜晚。

  陈清犹在垂泪,说道:“长老,是时候啦。”

  众人连忙将两只桃子隐了,只教两只李子出来见人。

  行者笑道:“真是好不热闹。”

  呆子却着实有些气恼:“是他们热闹,咱们是被人看热闹!”

  “总比原来凄凄惨惨的要好。”

  陈清便教四个后生抬起两张桌子,桌子上各放了一个丹盘,请两位菩萨一一落座。

  呆子坐在那丹盘之上,真是老大的不自在,问道:“天杀的弼马温,俺都要被吃了,你还有什么好笑?”

  行者道:“是想起了五庄观!你忘了?那时节我两个去偷人参果,也是用丹盘接着。”

  呆子道:“俺却不是甚么草还丹。”

  果然不是,那果子可不会想起自己就流口水。

  行者道:“虽不是那样的至宝,也是一对济世的灵丹,救人的良药。”

  呆子擦了擦口水,冷笑起来:“俺老猪也还罢了,那怪若吃了你,才知道既不是妙药,也不是灵丹。”

  “那是什么?”

  “是索命的恶鬼,是害人的毒蛇。”

  两个一边说话,一边被抬出门去,只见无数的乡人守在门外,却不是来看热闹的,一个个都神情凄凉,分明是来送行的。

  人也抬了两张桌子,一张摆满了各种素食瓜果,一张摆着的是猪羊牲醴。

  三藏突然也有些恍惚,只见那桌子上一只牛头,一只羊头,一只猪头,一只狗头,这情景分明是在哪里见过的,却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又听得几声鸟啼,三藏循声望去,只见那边的一棵树上分明栖着一只白鸟,旁边一只黑鸟。

  白鸟道:“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黑鸟道:“归去,归去。”

  三藏突然有些害怕,叫了一声:“悟空!”

  陈关保已被抬得远了,此时回头一瞧,却并不接话,只是向三藏点点头,笑了笑。

  天顶一轮明月,有些寂寥。

  乡人们一路上哭哭啼啼,敲敲打打,终于将两个抬进灵感庙里。又悲悲戚戚地祝祷了一番,哀告了一番,这才烧了纸马纸人,含泪舍了两个孩儿,转身去了。

  陈关保才大笑起来:“有趣,有趣!”

  身旁一秤金却道:“不平,不平!”

  陈关保问:“怎么不平?”

  “其实不公,不公!”

  又问:“又怎么不公?”

  “你看不见么?”一秤金一手抓起一把果子,又一手指着另一张桌子上的一个猪头,愤然道,“你猴头只祭了一个,怎么我猪头却祭了两个?”

  陈关保一听,居然甚有道理,因此安慰他说:“你也不必不平,这边祭了两个的原来不止猪头。”

  “还有什么?”

  “便是我两个童子。”

  一秤金听了,一撇嘴,反而更加不平了,叫道:“还是不公,不公!”

  “又怎么不公了?”

  一秤金便伸出三个小小的指头,苦着脸说:“原来我猪头竟祭了三个!”

  言罢只管去吃果子,好像非如此不能得一些公平似的。

  陈关保四处瞅瞅,打量起这间庙宇来,口中自语道:“我却一直奇怪,这怪物怎么叫做灵感?”

  一秤金道:“自然是修成了灵智,会识人,能察因果,又有些灵验,人求他,他便应了罢。”

  陈关保道:“你不知道,我其实也有些灵感。”

  “你有什么灵感?”

  “我想作诗的时候,便有些灵感。”

  一秤金又撇嘴,忍不住一脸的嫌弃,应道:“又是什么灵感?”

  “我想作诗的时候,诗便来了,而且有文字,有韵律,诗像是有生命,有灵魂,与我感应。只是有时候不太灵验罢了。”

  “如何又不灵验?”

  “他虽然来了,却不能尽如我之心意,也不能尽抒我之胸襟。他每每应我而来,却又倏忽而去,我经常等不到他给我一个结句。”

  一秤金一脸的嫌弃。

  “反倒都被师父得去了。”行者也有些不平,“这才是真的不公。”

  一秤金一脸的嫌弃。

  行者道:“惜乎在这灵感庙里,我却又没有灵感了,真是可惜,可惜!”

  一秤金咽一口口水,终于没有被噎死,才问:“怎么可惜?”

  “你不知道,我原本想作一首诗的。”

  “又作什么诗?”

  “生死乃性命之大事,我正想给自己作一首悼亡之诗。”

  一秤金一脸的嫌弃。

  两个正说话间,听得呼呼风响,呆子惊道:“不好了!风响是那话儿来了。”

  顷刻间,自庙门外闯进来一个妖邪,你看他怎生模样?

  猴子还未得些灵感,那猪却窃笑起来:“嘿嘿,比俺老猪还要丑些!”

  两下言不几句,那猪就现出原形,掣起钉耙就打,那怪一慌,转身就走。

  行者也现出原形,当先追逐而去,直追到了通天河畔,那怪物毫不迟疑,化作一阵狂风,钻入通天河内。

  呆子仗着水性,就要入水去追,可惜多了行者这个累赘,被他一把扯住道:“那呆子,你看!”

  “看什么?”

  只见通天河上,好大一轮明月正在水面上泛着涟漪。

  呆子还是一脸的嫌弃:“月亮么?俺老猪宁向空中取,不向水中求。”

  “你仔细再看。”

  只见无数的游鱼正汇聚成一圈,都咂着嘴,分明是在啄食那个月亮呢。

  “怎么?”呆子一惊,不知怎地,忍不住一阵意乱心慌。喃喃道:“原来这风月真的可以吃么?”

  又像亲吻。

  “这便是通天河么?”

  呆子一瞬间就泄了气,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小女孩儿,浑身轻飘飘的,一点儿重量也没有了。

  行者道:“回去吧。”

  转身走了。

  呆子说:“好。”

  依旧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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