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好自在呀,好现成呀!这便是长生么?”

  大鹏于是又哭又笑着,又跳又叫着。

  “这个不得了,这个不得了!这个便是长生!”

  九头虫欢欣鼓舞,因为他又看见了自己的八个头颅,以至于狂喜到大哭。

  一个人走着,便如一个人飞行,却怎么也飞不出空虚。

  一个人走着,便如你有无数个方向,却失去了唯一的头颅。

  骨仙欢喜不尽道:“我感到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呼吸,就像换了一张皮。”

  偃师也激动不已:“我感到我的每一颗心都在庆祝,因为我终于有了我自己的心。”

  一个人走着,就像你可以给任何人画皮,唯独画不了你自己的,也可以给任何人换心,却怎么也换不了你自己。

  “呀,呀!”神思瘦大声惊呼道,“这个才是真正的后悔药呀!我分明感到过去的一切都被摧毁,因为一切都被谅解了。从前的那些不甘也都释然了,因此一切缺憾也被补偿了。过去的我正在变轻,而现在的我正在加重,而未来的我也越来越清晰了。”

  “所以说,”神思壮也诧异道,“这种感觉便是长生么?”

  “不,不,”神思瘦连忙否定说,“这怎么能够?这分明不够!”

  “那要怎样才够呢?”

  “还能怎样?还要作诗呀!”神思瘦大笑道,“你瞧,我好像从未有像现在这样澎湃的诗情,也从未有像现在这样的神满气足。”

  说话时,那瘦小的驼子居然慢慢地直起了腰杆。

  “果然,果然!我回来啦,我终于回来啦,是我的祖先回来啦!”巨人忍不住怕手大笑,同时他的身体也以更快的速度壮大,直到长成了真正的巨人。

  “这个,这个便是长生么?”

  海市蜃楼里,龙母好像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自己几乎和万圣是同一个人。

  “啊,啊,万圣,万圣!”

  九头虫依旧在哭泣之中,向那虚无中的万圣公主探出了九个头颅。

  一个人走着,便如一个人痛哭,一个人被思念禁锢,一个人被时间放逐。

  “只是太可惜啦!”青狮却摇头顿足,“恰是狼多肉少,要人如何满足?”

  熊山君点头附和:“是呀,是呀,忒也小气啦,实不是待客之道。”

  只有一个红孩儿在那里庆幸不已,一边用指甲剔着牙里的肉丝,一边咯咯直笑:“亏俺胃小。”

  “祸事啦,祸事啦!”小八面色苍白,急向七爷道,“哥,哥!我发现自己正在变黑!”

  七爷也面如土色:“你看不见么?我发现自己正在变白!”

  一个人走着,便如一个人盲目,因此走不出夜晚,也看不见白天,白天黑夜也无法分辨。

  风先生欣喜若狂:“我看见啦,我终于看见了!”

  清风却不断地躲闪:“我什么都没有看见,这罪过跟俺毫不三干!”

  明月道:“便是跟俺相干,俺也不敢承担。师兄,师兄!”

  妙妙这才赶到近前,终于看清了那只头颅,看清了那张脸。

  “是你么,真的是你么?”

  “怎么不是?”

  那头颅一笑,从前背叛了她的那张脸一片惨然。

  “是你么,真的是你么?”

  心不二问那头颅:“你的妙妙来了,你怎么也不说话?”

  那头颅笑而不语。

  “你不是常常念着她的名字么?”

  那头颅笑而不语。

  袁守诚蹙眉道:“他是一个和尚,却是哪里来的妻子?”

  妙妙坚定说:“我便是他的妻子。”

  “你知道么?我也曾牵过他的手,给他温柔,又告诉他方向的意义,因此牵着他向左,向右。”

  只是此时不见了他的手,也没了他的温柔。

  “手么?”青狮也不隐瞒,坦然说道,“似乎被我吃了。话说回来,我怎么会吃了三只?从前便是猪蹄,俺也吃不了这许多。”

  巨人问:“那是为何?”

  “还能为何?自然是怕腻味。”

  妙妙又说:“你知道么?我也曾挨过他的肩,给他依靠,又告诉他距离的意义,因此挨着他忽远,忽近。”

  熊山君便应道:“肩膀么?我倒是吃了一块。只是有太多筋骨,又太费嚼劲啦,又太塞牙缝了。”

  红孩儿笑道:“所以俺才剔牙!”

  “我也曾偎过他的脸,给他亲昵,又告诉他幸福的意义,因此亲着他时冷,时热。”

  大鹏有些厌恶地撇撇嘴说:“怎么会有那样不知廉耻的风俗?”

  骨仙却掩口一笑:“怎么,不是亲嘴么?”

  “嘿嘿,嘿嘿!”

  一帮妖魔嬉笑不止。

  “也与你同乘凤辇,并肩而坐,也与你相伴临朝,却甘心为后,不敢称王。”

  “竟有此事么?可笑,可笑!”大鹏摇首。

  “已经忘了么?”妙妙遂吟曰,“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又说道:“也与你交过杯,凭谁说这不是合卺?也与你拜过堂,凭谁说这不是婚姻?”

  “竟有此事么?造化,造化!”青狮又泼下来一滩口水。

  妙妙却咬破了嘴唇,切齿道:“你却弃掷我,视我像个贱人!”

  “你知道什么?”那头颅笑笑,“我才是真的贱人!”

  心不二道:“你却坦然。”

  妙妙捂着心口:“可你现在却死了,谁来补偿我的遗憾?这残缺的心也无法复原!”

  神思瘦随之大喜:“遗憾么?那就来点后悔药吧!一吊钱一瓶,买了不后悔,后悔也有药!”

  “残缺么?一颗一吊钱,好心大放送,痴心到永远!”偃师接着说道。

  妙妙问道:“后悔药么?若吃了,便能救回他么?”

  “那却为难,为难,只怕是投胎去了。”

  “换心么?又要用多少钱,我才能换回他的心肝?”

  “那也为难,为难,其实被我吃了。”

  “这么说,他是真的死了么?”

  “死得不能再死啦!”

  “已经毫无希望了么?”

  “其实四方皆不见,他像是没有魂。”小八摆摆手说。

  “上下皆不存,他像是没有魄。”七爷点点头说。

  “不是还有九转大还丹么?”

  “没有魂,便是十转也还不了啦。”

  “不是还有许多灵药吗?”

  “没有魄,他也吃不得灵药。”

  那头颅恰像一颗寂寞的石头。

  眼不见迎上前去,指引妙妙坐在属于她的位置上,妙妙看着对面的心不二说:“无论如何,他总是我的,他,我总是要的。”

  “怎么,”心不二问,“你还不死心?”

  妙妙凄然道:“谁会在梦里死心呢?”

  “你以为这是梦么?”

  “若是梦,便终会醒。”

  “若是一直不醒呢?”

  “我便一直等下去。”

  “若是一直等不到呢?”心不二觉得心都碎了,笑说,“却又变老,便没了现在的美好,又死去,也没了存在过的证据。”

  耳不烦已取了那头颅送给妙妙,还贴心地为他递上一块纯白的餐巾。

  看着自己盘子里的那颗头颅,妙妙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凉,却还抱着最后的一点希望,向心不二哀求道:“便是圣人也救不了么?”

  心不二一笑:“圣人么,不是已经死了?”

  这真的令人绝望。

  那在座的在场的一干邪魔便都齐声发笑,好像听到了多么好笑的笑话,甚而熊山君还笑出了眼泪,红孩儿还笑疼了肚子。

  妙妙只作未闻,又问道:“人说吃了他的肉,便得长生,可是真的么?”

  心不二说:“实不三瞒,我原来吃过。”

  “效果却如何呢?”妙妙追问道。

  “便是求死也不能得。”心不二说。

  妙妙这才破涕为笑。“原来是真的。”妙妙擦擦脸上的泪水,竟是庆幸似地道,“我还以为是个谎言呢,或者只是个故事,是个传说。”

  “其实是真的。”心不二说。“怎么,你也要吃么?其实有些恶心。”

  妙妙说:“若是真能长生,我也不怕恶心。”

  心不二便指着自己的盘子笑道:“你瞧,我特地为你留了一块。”

  就教眼不见取了自己的盘子递给妙妙,又问:“可还需要什么佐料?”

  妙妙问:“却只有生的么?”

  心不二说:“若熟了一分,也就败坏了,不中吃。”

  “多好呀,我终于得到你了。”

  妙妙便用叉子点起一块肉来。

  “多好呀,也是你令我美好,也是你令我长生。”

  妙妙在那肉上亲了一吻。

  “多好呀,能够等你一个永生。”

  妙妙掩着口,将肉吞下。

  “邪魔,邪魔!”一个白衣褴褛,一头乱发垂在眼前的疯人在人后瑟瑟发抖着,口中喃喃嘶吼着,“说什么圣人出世,却原来是豺狼当道,禽兽当国!而至于率兽食人,而人竟以为是处安乐。邪魔,邪魔!”

  “小心,小心!”

  吴余庆一把捂住了那人的嘴,又将他拖出了人群。

  “右使,右使!是你么?”又有几个人围上前来,齐向那疯子问道。

  疯子跌坐在地上,还说道:“邪魔,邪魔!”

  吴余庆忙为他分开眼前的乱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不是从前见过的右使大人又是谁呢?才又忍不住大哭起来。

  “右使,右使,真的是你呀,我终于找到你啦!这真是幸不辱命。”吴余庆说。

  墨子道:“吴余庆,你记住了。管他是什么邪魔,又管他是怎样的神通广大,只是在此局中,谁都赢不了我黑白二子。”

  “右使,右使,为什么你不回答?我们原来见过,我便是吴余庆啊!”

  “谁是吴余庆,吴余庆又是谁,谁又是谁,我又是谁呢?”

  “那是什么意思?右使,你说的是什么话?”

  “别杀我,别杀我!”

  “那又是什么意思?”

  “啊,啊,”白子突然大哭起来,伸出一只干瘪的手,两眼痴狂地看着前方,叫道,“啊,故乡,我的故乡!”

  “输了,输了,是我输了!”

  盂兰皇宫内,李太白持一白子盯住了眼下的棋局,已是一脸的颓丧。

  “这么说是我赢了?”对面的墨子一身伤痕累累,虽然赢了,却又像是输了,一脸的萧索。“赢的总是我,总是我。”

  墨子看着手里的那枚黑子,那黑子却无法给他任何回应,那么坚硬,又那么沉默。

  李太白一声长叹:“莫非真的是‘反者道之动’么?”

  墨子道:“果真是‘归根曰静’了。”

  “果然赢啦,赢啦!”

  “居然输了,输了。”

  南天门外,一半神灵在那里笑闹,又一半的神灵在旁边惆怅。

  千里眼志得意满:“须知我的眼睛可以明见万里。”

  顺风耳却垂头丧气:“怎么我的耳朵会听错了风讯?”

  又有几个星官串联起来,或者商讨着搬家事宜,或者商讨着怎么把赢得的星星做些改造。

  广目天王哈哈大笑:“惜乎金星那老儿不在,一想起他那颗星星,我就急不可耐。”

  “赢啦,赢啦!”哪吒大笑。

  “是谁赢了?”巨灵神虽然惦记着地下的那场赌局,却一直被哪吒扯在这里,脱身不得。

  那边佛祖道:“阿难,可听懂了么?”

  阿难便苦笑说:“莫非是在谈情?”

  佛祖道:“你这惫赖,胡说什么?不谈情,也不说爱。”

  迦叶笑道:“阿难,其实已经分出了胜负。”

  阿难忙问:“那么是谁赢了?”

  迦叶说:“也不是谁赢了,是先赢了一局。”

  那边金角问:“原来这一局是他赢了?”

  银角说:“先赢总是好的。”

  老君一笑:“谁又知道?有时候先赢的后输,先输的才能笑到最后。”

  银角恍然:“这便是圣人不争,而不敢为天下先么?”

  金角则心中大震:“那便是圣人不争,而天下莫能与之争么?”

  “管他呢,”边上的燃灯却笑道,“咱们还是聊咱们的。”

  老君回过头来,却是想了又想,终说道:“唉,没奈何,还是忘记了。”

  燃灯问:“忘记了什么?”

  “便是忘了刚才聊到哪了。那老儿,你可记得么?”

  燃灯想了想,没奈何,他也忘了。

  两个老儿便傻笑起来。

  众神已然围成一个圆圈,圈子里面两个大仙,正是一个地祖,一个日精。

  地祖洒然一笑说:“我浑然不动,你在空中,于是绕我,扯我,却又离不开我,我本来以为这便是真相。”

  日精却不以为然:“是你在空中,于是我牵你,引你,只是抓不住你,现在你终于知道了,这才是真相。”

  观世音自坐在角落里,一瞬间觉得心中大恸,已是湿了眼角。

  “是我输啦。”

  “怎么输了?”

  “你告诉我,”观世音苦涩地一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迷局,才值得一个人用九世去追问,用十世去赴死呢?”

  龙女也垂下泪滴。

  “他呀,真是自讨苦吃。”

  当此时也,那头颅最后一次翻翻眼皮,看天上,真是好圆的一轮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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