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墨子牵着那马,径直向那荆棘岭驿走去。

  驿站外面依旧停着那一辆牛车,一辆羊车,一辆鹿车。那一头威武雄鹿引得好些人惊奇赞叹,围在那里评头论足,不住地指指点点,惹得那雄鹿又是骄傲,又是焦躁。

  墨子冷笑道:“一帮睁眼的瞎子。”

  店里迎上来一个小小的童子,拱着手,向墨子叫一声:“客观!”

  “你是谁?”墨子问。

  “俺是小二。”

  墨子摇头道:“小虽小,却不二。”

  “什么是‘不二’?”

  “你就是你,里面是你,外面也是你,你只有一个,所以是不二。”

  “听不懂。”

  “那就是因为小了。”又道,“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大官在这里住过?”

  墨子随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租契道:“你看看。”

  童子看了,忙道:“客观请进!”随手就来牵马,不想却被墨子狠狠地瞪了一眼。

  墨子道:“你做什么?”

  “俺为客观牵马。”

  墨子不喜:“马在何处?”

  “客观牵着的不是?”

  墨子扬起马鞭就在童子的额头上敲了一下。

  童子捂着头,愕然道:“你打俺怎地?”

  “俺何曾打你?”

  “你不仅打俺,你还耍赖!”

  “我用得什么打你?”

  “便是马鞭!”

  “哪里有什么马鞭?”

  “你手里的不是?”

  “若真是用他你就死了。”

  “为什么?”

  “因为这不是马鞭,是宝刀。”

  “那俺怎么没死?”

  墨子扑哧一笑:“所以说俺没打你。”

  那童子愣在当场。

  墨子牵着马继续往里走,又向那童子道:“我刚订了一桌席面,可好了吗?”

  童子连忙追上来,应道:“可是一位军爷订的吗?”

  “你怎知道?”

  “那军爷说,是给一位黑脸的大官和一匹马订的。”

  墨子回头又是一鞭。

  “你又打俺怎地?”

  “跟你说了不是马。”

  “那是什么?”

  “是马兄弟。”

  童子又愣在原地。

  白子在店外叫嚷:“你他娘的还真不去了?”

  墨子道:“跟你说了要会客。”

  “分明是个怪物。”

  “跟你说了是人。”

  “人会生啖羊肉么?”

  “想是家里遭了饥荒。”

  “还看着俺流口水哩。”

  “谁让你长得好看?还细皮嫩肉的,哪里像个木匠——”

  “你就不怕老李怪罪么?”

  “他在跟国师论道呢,没工夫管俺。”

  “论完了呢?”

  “那也不怕,老子自有道理。”

  “什么道理?”

  “你进来我才告诉你。”

  “你休想绊住我!”

  “是想请你喝酒哩!我已与马兄约定了,今夜必要不醉不归!”

  “你不怕老李,也不顾念那些凡人吗?”

  “人要死,我还能拦着不成?”

  “那我可走了。”

  “你走便是!”

  白子叹息一声,自拍马驰出,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了。

  两个说话早已惊动了那店里的掌柜的,出来见了墨子,喜道:“大官人!”

  墨子冷笑道:“老旁,哪里又冒出来个童子?”

  “是我外甥。”

  “那你妹子想来不是亲生的吧?”

  “谁说的?”

  “你不会看看你那怂样?要是你亲生的妹子,断然生不出这样白嫩的外甥来。”

  那叫做老旁的掌柜乃是个粗犷的汉子,头发胡子寥寥草草,青铜脸色却又显得沉稳坚毅。

  “果然不是亲生的。”老旁扭捏道。

  正说着,又走出来一个长脸的妇人,墨子奇道:“这又是谁?”

  老旁忙道:“这便是我那妹子。阿边,过来见过大官人。”

  阿边走上前来,福道:“见过大官人。”

  墨子道:“果然不是亲生的。”

  阿边噗嗤一笑。

  墨子心下厌恶,脸上厌烦,问道:“不说这个,我订的席面在哪里?”

  老旁忙道:“那便是了。”

  果然有一桌丰盛的席面。

  墨子回过头来,已然换了一张笑脸,对那马连连拱手道:“马兄,请上座!”

  那马早在忍耐,此时立刻摇头摆尾地去了,他却不能上座,因此就站在桌边,一阵狼吞虎咽。

  那童子要走,又被墨子敲了一鞭,非让他来倒酒。那童子捂着脑袋,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如此忍耐多时,眼见得那一人一马吃得差不多了,其时夜色已浓,店里也三三两两地来了其他一些客人。

  此时墨子已有几分醉了,终于忍不住抚着那马的皮毛大笑道:“此千里马邪?此天马也!”

  正笑着,那店门外停下一辆马车,自马车上跳下来一个白衣的女冠,背上斜插着一柄黑鞘长剑,走进来,那般美好的颜色一时引得店中诸人皆怔怔无言。

  墨子道:“老马,俺跟你真是相逢恨晚!”又道:“小二,给我安排一间上房,要宽敞,俺要与马兄彻夜长谈。”

  哪还有什么小二?墨子回头一看,那童子早已迎那女冠去了。

  童子道:“仙子,你好!”

  那女冠道:“你怎知我是仙子?”

  童子正色道:“我看你道髻峨冠,衣袂飘然,难道不是神仙吗?”

  那女冠失笑一声,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似嗔还喜道:“偏你知道!”

  童子笑嘻嘻的:“仙子是要住店吗?”

  “给我一间上房!”

  “恰有一间。”

  “须宽敞些。”

  “连马车也装得下哩。”

  墨子冷笑:“分明是个臭皮囊。”

  童子把墨子的马在马厩里拴好,在那马脸上拍了一巴掌,笑道:“马兄弟,你好!”

  那马一声长嘶。

  “你倒大胆。”童子冷笑一声,转身去了。

  墨子气呼呼闯入房中,阿边自房间里退出,笑道:“大官人,已备妥了。”

  墨子伸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阿边一声娇呼,掩着一张马脸笑嘻嘻地去了。墨子随便往屋子扫视一眼,虽是简陋了些,好歹还算干净。随之掩了房门,墨子扑到床上,倒头便睡,口中道:“此天马邪?此鬼马也!”

  窗外月色辉煌。

  也不知睡了多久,墨子一觉惊醒,听得耳边一阵奇怪人声,忙翻身起来,把耳朵挨到那门上,屏息听着。

  一个道:“七哥,你怎么才来?”

  一个道:“老八,你怎么又搞成这个模样?”

  “因为我现在是阿傍的外甥啊。”

  一个道:“七爷,八爷,先跟俺老傍进屋再说,这外头到处都是虫子闹得人心烦哩。阿边,可备好了酒菜?”

  一个道:“这就来。”

  墨子小心地开门出去,见得那店里走进几个人来,一个黑汉子正是老旁,一个白嫩的童子自然是那老旁的外甥,那另外的一个却未见过,想来就是老旁口中的“七爷”了。墨子不用小心比较,这七爷的脸色也比自家的要黑上了许多。至于那个阿边自然是置办酒席去了。

  三人又进了里间的一个屋子,只留了一个小厮在门外把守。墨子连忙返回客房,从后窗跳了下去,绕一会儿,便来到了那三人的窗下。窗子里烛光摇曳,听得那三人正轻声谈笑。

  先是那童子的声音道:“七哥,你还没说呢,怎地耽误了这般久来?”

  “怎地?”那七哥冷笑一声,“在城里腾地方哩。”

  “又腾地方?”

  “你不知道,此地转眼间便是人间炼狱,这一场浩劫远比咱们当初预料的要大的多哩。”

  “谁说的?”

  “还有谁?”

  “他预见了?”

  “不是预见,是听见。”

  那童子倒吸一口凉气:“可咱们只有三辆车,载得完那么多么?”

  “怕什么?咱们慢慢载了就是,也好在人间多耽搁些时日,才好耍子。嘻嘻,这可是人间啊。”

  “妙哉,妙哉!”那童子抚掌大笑。

  却听那老旁在旁边叹道:“造孽,造孽。”

  “如何是造孽?”那七爷笑道。

  “只为了那一个和尚,值得这些吗?”

  “那也不关咱们的事,把凡人牵扯来进来的可不是咱们。”

  “那和尚也是造孽。”

  “怕什么?他造的孽越大,与咱们才最有利。”

  “何也?”

  “老旁,你赌的是什么?”

  “自然是听七爷的,俺也买的是‘止’。”

  七爷一笑:“那不就得了?阿旁,别老是想些没有用的。”

  老旁忙道:“晓得!”

  七爷又道:“阿边还没好么?却是好久不食人间烟火啦。”

  墨子小心翼翼地回到自家窗下,跳进去,好一副失落模样。口中则喃喃道:“我道这帮混蛋是为了什么来的,我老墨看得见人心,却果然还是看不透这个世界。”

  颓然倒在床上,本想接着睡的,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复长叹道:“造孽,造孽,竟是一场浩劫!马不是马,人不是人,荆棘岭下牛鬼蛇神!只不知那荆棘岭上还有怎样的魔头要出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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