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长绝

  劲节公道:“该来的已来了。”

  孤直公道:“该来的总会来。”

  凌空子唯叹息不语。

  三翁相视苦笑,皆有哀伤之色,唯有杏仙却依旧言笑宴然。杏仙道:“如此,便继续论道罢。”

  孤直公正色道:“那便轮到我了。”

  呆子抡起钉钯,向那翠柏一钯筑去,那钉钯居然又弹了回来。

  “竟然这般硬来?想来必也是个妖怪!看俺老猪多筑几钯!”

  行者道:“那个也是你?”

  道人道:“自然是我。”

  行者道:“你是道人,还是镜中人?”

  道人道:“这个却忘了。”

  行者道:“道人说他杀死了镜中人。”

  道人道:“果然杀了,因此首先死去的不是道人。”

  “所以镜中人才会说更快的是‘我’。”

  “你似乎明白了。”

  “不明白的还有一件事。”

  “何事?”

  “你到底是谁?”

  “你原来见过。”

  “请赐教。”

  “何敢赐教?有诗为证。”

  遂吟道:“髽髻双丝绾,宽袍两袖风。貌和身自别,心与相俱空。物外长年客,山中永寿童。一尘全不染,甲子任翻腾。”

  “可有名字吗?”

  “我的名字叫‘三’。”

  孤直公道:“‘有杕之杜,其叶湑湑。独行踽踽。岂无他人?有杕之杜,其叶菁菁。独行睘睘。岂无他人?’那时候你可以走着,也可以跑着,你甚至可以驾着一辆马车,但是如果你要远行,非有翅膀不可。那时候你可以去东方,也可以去西方,可以去南方,也可以去北方,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只要你不害怕迷失方向。然而,如果你可以去任何地方,那一定意味着你无处可去,无处可去的时候,你总会迷失方向。迷失方向的时候,你也许该看看天空,直到有颗星星给你指引,我却选择了闭上眼睛,我放弃了全部的方向。直到那来自四面八方的箭矢射中我,箭尾上还连着绳索来拉扯我,我便拥有了全部的方向,当方向在争夺我。从此,我不断抵抗那些箭矢和绳索,直到它们包围我,淹没我,直到为我织成巢穴,结成壳,直到我成为一个原点,它们占据我,成为我。可是人们总是向外面走去,是为什么?人们总是向远方走去,是为什么?人们总是背叛我,又是为什么?只有我走向我。直到在我内部的绝望吞噬我,在我内部的疼痛解放我,在我内部的空虚充满我。在我内部只有我。我一直生长是为什么?成为我。我却一直沉睡在大地上,又是为什么?你曾允诺要唤醒我,燃烧我,释放我,你曾允诺要成为我。可是啊,那曾陪伴我的凤凰啊,你究竟到哪里去了?而今只剩下鸟,剩下风月。”

  呆子再一次举起钉钯,钯子上一片火光,筑下去,钯子上又一片雪亮,那翠柏随之倒去。

  “果然也是个妖怪。”

  那翠柏竟也如那竹子一般,也汩汩地流出殷红的血来。

  “还道你有多硬哩。”

  鼻尖随之又出现了,八戒仔细嗅嗅,正是之前在这树下消失的师父的气味。

  呆子扛起钯子就走,一边走,一边笑:“若非俺老猪的钯子,却也筑不得你。”

  遂作歌曰:“道君执紫锤,火德添乌涅。九齿玉垂牙,双环金坠叶。定乾坤,分日月,名为上宝逊金钯,进与玉皇镇丹阙。举时生烈焰,落时惊风雪,任你苦修千载一身刚,钯到魂消刚自破。”

  劲节公道:“‘绵蛮黄鸟,止于丘阿。道之云远,我劳如何。饮之食之,教之诲之。命彼后车,谓之载之。’那时候你可以哭,可以喊,你甚至可以散开你的长头发,在月下放歌。但是如果你想见我,你只能笑着。只有微笑,你才能看见月光,当你微笑,你才能听见银河。只有笑着,你才有走下去的力量,但是如果不能再继续,你应入睡,或者死亡。蜉蝣们朝生暮死,他们会在黄昏时哭泣吗?我听见了,但我笑着。他们在黄昏时同赴一场盛大的葬礼,他们要葬送的其实是他们自己。葬礼有什么仪式吗?我看见了,但我笑着。他们会感到害怕吗?我能感觉,但我笑着。那时候除了他们自己,也没有什么人为他们送别,月亮和星星也尚未到来,而太阳正在离去。他们其实从未见过月亮,就像夏虫不可语冰,你也无法告诉他们什么是星星,也就不会有一颗星星曾把他们照亮,并且让它们爱上。他们从未见过月光,没见过月光像河水一样流淌,也听不见银河,银河在耳边发出月光的声响。只有风为他们唱起了挽歌,你听见了吗?我听见了,但我笑着。现在,我也听见了我自己的挽歌,但那不是风响,是银河,是眼中无法抑制的泪水在流淌,并发出月光的声响。但我不愿意给我自己送葬,你曾允诺我的不朽在什么地方?我也不愿哭着离去,你曾教会蜉蝣们微笑,教他们如何庆贺死亡,并且欺骗他们太阳就是星星,星星就是月亮。我一直生长是为什么?你曾允诺我的永恒在什么地方?可是啊,你曾允诺我的死亡,不是这样。那曾陪伴我的仙人啊,你究竟到哪里去了?而今只剩下鸟,剩下风月。”

  八戒又是一钯,那松树也随之倒去。

  “果然也是个妖怪。”

  八戒大步前行,又远见着一个人影站在一株殷红如火的枫树下面,那枫树上的每一片叶子似乎都燃烧了起来。

  “想来也是个妖怪。”

  及到近前看时,不仅是个妖怪,还是个丑八怪。八戒冷笑一声,就待要打,那妖怪却伸出一双嶙峋的手来,八戒定睛看去,那怪物的手中却是几个瓜果,样子则奇奇怪怪,八戒从来没有见过。

  八戒道:“你待怎地?”

  独角便笑笑。

  八戒一钯子筑去。

  “嘿嘿,岂不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吗?这还是那猴子教的俺。”

  那一树火焰随之熄灭。

  八戒捡起几个果子,囫囵吞了,继续前行。

  “况你长得这般丑,一看就不是好人。”

  凌空子大笑道:“如此,便轮到我了。”

  那一男一女两个小童却伏在三藏膝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杏仙太息道:“却哭个什么?”

  两个但哭不止。

  八戒且折了那丹桂,又折了那冬梅,还把那支梅花噙在嘴里,并且赞叹不已。

  “好香哩。”

  三藏泪流满面。

  凌空子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如果没有翅膀,你就无法向上,没有我,你就无法坚强,没有微笑,你也无法熬过那些漫长的时光,如果这一切还是徒劳,那么你还需要一点幻想。乌云下大雨滂沱,乌云上繁星闪亮,乌云下大雪纷飞,乌云上明月皓朗,幻想给你不一样的天空,直到你拥有破开云层的力量,让繁星点燃雨点,让月光下雪花开放。幻想给你不一样的生命,牵引你,使你轻盈,缩小你,使你坚固,放大你,使你自由,延长你,使你不朽。我也见证了蜉蝣的死去,他们曾为死亡举行盛大的仪式,并在告别时为彼此庆祝,他们相信在死后可以变成大树。毫无疑问,所有的蜉蝣都将死去,死去的蜉蝣会变成泥土,有些泥土还会变回蜉蝣,但不是所有的泥土。蜉蝣也不会被任何人欺骗,因为当你欺骗他的时候,蜉蝣便有了自己的天空,有了自己的星星,月亮以及夜晚。为了触及幻想的边界,我努力生长,为了到达你,我用生长取代翅膀,你就是我全部的幻想。直到我变得无比沉重,再也没有飞翔的力量,无比巨大,躲不开雷电风霜。直到我已经无比苍老,我身上的每一片叶子都在诉说我的绝望,每一个年轮都在驱赶我驶向死亡,每一条根须都在期待着把我埋葬。我曾幻想的一切我看不见,我能看见的时候又抓不住,等我抓住的时候,那又不是我想要的了。所以你呀,那曾经陪伴我的神龙啊,你究竟到哪里去了?你曾爱过的你又抛弃,你曾给予的你又带走,你曾允诺的却从不兑现,而今只剩下我,剩下鸟,剩下风月。”

  有鸟悲啼,如人道:“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八戒又是一钯,那山一样的桧树随之剧烈地摇晃起来,如同古老沙场上行将倒去的巨人在抵抗睡眠,但是睡眠总是让人难以忍耐。

  “我让你绕。”

  八戒忍着焦躁,只管一钯接着一钯地筑去,直到在那洞中杀出了一条血路,直到眼睛里重新又映入月光。只见那边有一面石壁,石壁下有一颗杏树,树叶子晶莹透亮,在月光下微微摇晃。杏树下有一草亭,亭子里有一男一女,八戒渐渐看清了,那男子恰是三藏。

  “长老,故人兮道行浅薄,却无甚么体悟,有的只是一点滞碍。”杏仙再一次把额前的发丝拨向耳后。

  三藏问:“你有什么滞碍?”

  杏仙笑道:“便是爱你。”

  八戒道:“师父,你让俺好找。”

  三藏道:“原来是你!”

  八戒就站在那女子的身后,不解道:“是俺怎地?”

  杏仙道:“长老,别忘了那些‘传奇’。”

  八戒照准杏仙的头顶一钯筑去。

  “果然也是个妖怪。”

  “你哭怎地?”行者问。

  道人道:“乃是伤别离。”

  行者问:“却不知是为谁?”

  道人道:“便是故人兮。”

  八戒扶起三藏道:“师父还哭怎地?不过是些山精树怪,老猪现已打杀了,再无患矣。”

  三藏但哭不止。

  待要走,却又看见了那面石壁,那石壁看起来颇有几分怪异。

  八戒道:“似乎是面镜子哩,只是暗淡些,想来是一向无人擦拭,因此蒙尘久矣。”

  那石壁之上分明映出了三藏和一头猪的影子。

  “休管他,俺老猪一发筑了便是。”

  那镜中的三藏兀自落泪不止,问道:“那呆子,你又筑它作甚?”

  八戒但笑道:“师父岂不闻‘事有反常必有妖’吗?这也是那猴子教的俺哩。”

  道人道:“悟空,可还记得那镜子的名字?”

  行者道:“便是‘相映’。”

  道人道:“可知相映者何也?”

  行者道:“我听说‘星星相映’。”

  道人道:“那是最简单的了,你可知道最难的是什么?”

  “是什么?”

  “便是‘心心相映’。”又道,“可还记得我的名字?”

  行者道:“便是‘三’。”

  “你记得就好。”遂哭曰:“噫呼唏!道者原非常,造化侵玄机。丹成神鬼恶,天地亦相逼。说什么不生不灭,说什么寿与天齐,须得要见性明心,方能够避凶趋吉。躲天雷,避阴火,怎奈得避不开心中隐秘,躲不过命里执迷?我哭可奈何?破镜不重圆,故人难再合。镜与人俱去,无复影嫦娥。斩轮回,断因果,荆棘却,龙虎和,抽铅又添汞,薪火一时绝,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彼金蝉兮何不得?”

  那呆子一钯筑去,那镜子应声而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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