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如血

  “该死的野和尚!”

  呆子但拐弯抹角,不免有些头晕,不免又生出些起床气。

  “却原来无酒,偏拿俺老猪当猴耍!”

  言毕自觉失言,一阵东张西望后,幸而未见行者,这才放下心来。又埋怨道:“也不知老和尚绕来绕去的作甚,平常不是老说自家腿脚不好么?一遇了惊险,偏是能奔善跑,甚至连小白都追不上哩。这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还能乱跑了!猴子梦游时,也不见跑得这般远哩。”

  一边愤愤不平,一边慢悠悠地走着。

  他倒是不担心师父,呆子早有预备,若是老和尚死了,大家分了行李三他娘便是,呆子也好回他的高老庄继续做他的便宜女婿。至于猴子,他是一定死不了的,管他是回花果山,还是回他的五行山去,只要从此没人欺负俺老猪便是。

  一想到高小姐,呆子就对未来充满了希冀,虽然一想到师父,又觉得对不住。呆子心里有个计较:虽说常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但是常言又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他跟高小姐的恩情又何止‘一日’呢?至于‘常言’是谁,呆子却顾不得了。

  想到此处,呆子不由又放慢了脚步。

  恰在此时,眼前现出一丛竹子,那其中的一根直插天际,似乎直连到月亮上去。呆子看到月亮便想起了嫦娥,也想起了那时的月光。当时若得嫦娥,便是死了也值得,若得嫦娥的爱情,便是做猪也忍得。若得一起看着此时的月光,便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又如何?

  既想到嫦娥,不免又想起了卵二姐,也不免又伤感起来。

  卵二姐虽然不比嫦娥美丽,但是更加亲近些,也不似高小姐温柔体贴,但是更加主动些,二人相处时,两个也更加自在些。卵二姐尤其会养猪,甚至一度让呆子体会到了做猪的幸福。卵二姐也常与他抓个人来,两个便在云栈洞前沽酒烤肉,一面对月吟哦,一面卿卿我我。卵二姐性格虽然刚烈,但身子却软——记得那时的月光也与今日这般,容易使人想起嫦娥。

  嫦娥也很软。

  只可惜世事无常,十有八九的都是不如意者:最想要的得不到,得到的又命不长,长命的犹要忍别离,别离后便是思不得。最是可恨者,鱼与熊掌者,不可以兼得,须知齐人福,是人间之极乐!想到此处,呆子早已潸然泣下,泪眼婆娑。

  呆子却不用伸手去擦,只需要动动耳朵。

  当然,高小姐也很软。

  擦了泪,呆子待要继续上路,却又突然想到,若是他在那根竹子上敲个窟窿,不知道能不能听见嫦娥。

  “你听见了吗?”

  行者道:“听见了。”

  行者身后,还是立着一样的道人,一样的峨冠博带,一样在腰间悬着长剑。

  “却如何?”

  行者道:“听起来像杀猪,其实不是猪。”

  行者听见的也不是诗,而是沙僧的惨叫。

  “你再听听。”道人道。

  “似乎还有龙吟。”

  道人一笑:“那也是我的诗。”

  长剑直透心脏的那一刻,沙僧感到又痛苦又迷惘。随之被那一剑钉在树上,他不禁又想起了那些七日一次的飞剑,也想起了那时的月光。

  “好疼啊,好疼啊!”沙僧的身体抽搐道。

  “习惯了就好。”道人道。

  ”怎么可能会习惯呢?“

  ”你还需要一点耐心。“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沙僧苦恼着。

  “这便是我的诗了。”道人笑。

  那火中的神龙终于竭尽了最后一声嘶吼,便湮灭了,小白龙随之倒在地上。

  “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什么?”

  “我的诗。”

  小白龙一笑,随之闭上了眼睛。

  呆子不禁大恼:“这大半夜的,谁他娘的杀猪不成!”

  回过头来,在手中吐了两口唾沫,便握紧了九齿钉耙,在那根接天也高的竹子上比划起来。

  拂云叟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那时你可以坐着,也可以站着,但是如果天上流着银河,那就不如躺着。不同的姿势决定你看到什么。若你俯视,你将看到沉重,若你仰视,你将看到轻盈。轻盈就是天空的本相。只有看着天空,你才能放弃思想,因为思想使人沉重,当你不想沉重的时候,你能做的只有思念。当你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千万不要看着大地,不要试图在大地上寻找他的足迹,也不要在人群中追寻与他相似的背影。当你思念一个人的时候,你应该看看夜空,在那闪耀的群星之中,你总能轻易地找到他的笑容,那其实是一颗星星。那时候星星将会把你指引,把你照亮,星星就是向上的力量。你也应该看看月亮,但是一定要非常小心,不要在月亮里看到你自己,以及你心里的无限寂寞,无限悲凉。思念就是向上的力量。思念首先使你虚弱,这样你才能摆脱思想,思念又把你掏空,直到你不能思想,然后你变得轻盈,轻盈就是向上的力量。我一直生长是为了什么?向上。可我一直徘徊在大地上,又是为什么?他曾允诺我的翅膀,还不给我,他曾允诺我向上的力量。可是啊,从前陪伴我的人,你究竟到哪里去了?而今还不归来,而今只剩下鸟,剩下风月。”

  那呆子一钯子下去,真的在那竹子上敲了几个窟窿。

  那竹子便汩汩地流出殷红的汁液,竟是如血一般。呆子遂恍然道:“原来是个妖怪。‘

  既然是妖怪,呆子跟不客气,他还嫌窟窿太小哩。遂又筑了一钯子,且嬉笑道:”且与你放放血吧,我看人家杀猪就是这样。“

  那血却不多,原来竹子中空但却有节,呆子放出来的大约是一节之血。呆子却顾不得这许多,急不可耐地掀起耳朵,就把耳朵附在那窟窿上面,去听那月中的声音,且自言道:“你好啊,月亮。”

  “听见了什么?”

  “我的诗。”

  可是呆子什么也没有听见。

  耳边依然只有风声,鸟声,以及无尽的虫鸣。夜,似乎更加安静了。

  拂云叟只挣扎了一会儿,终于化作一阵青烟,又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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