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相映

  道人道:“这便是‘身外身’吗?”

  行者笑:“你还有点见识。”

  “如此,我是真要死了。”

  “你还有点眼色。”

  “我死之前,可否满足我的心愿?”

  “什么心愿?”

  道人道:“求求你,让我教你罢。”

  行者笑:“你还真是不知死活。”

  “你那筋斗云真的不快。”

  “所以也飞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世间原有更快者。”

  “果然是俺老孙的棒子?”

  “也不是你那棒子。”

  “那是什么?”

  “是我。”

  “是你?”

  “是我。”

  行者便拄着棒子,笑得直不起腰来,那万千行者也随之发笑,在树林里聒噪起来。

  道人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比俺老孙还张狂些哩。”

  “却是‘妻子不疑’。”

  “何谓‘妻子不疑’?”

  “‘物理论’也。”

  “何谓‘物理论’?”

  “其实不值一提。”

  “那你还提?”

  道人笑:“引子而已。”

  “说来。”

  “我欲教你的便是‘物理’。”

  “教来。”

  “道人有一面镜子。”

  “那有什么稀奇?猪也有一面。”

  “道人时常映照,也梳青丝,也正衣冠。那镜子尤其有些好处,道人甚是喜爱,遂与他取个名字,叫做‘相映’。”

  “想来是个宝贝。”

  “是路边捡的。”

  “说重点。”

  “道人颇爱云游,却又不好随身携带,忽一日远游归来去照镜子,却不免生出些迷惑来。你道怎地?”

  “怎地?”

  “那镜中人却不是道人了。”

  “是谁?”

  “道人也是这么问的。”

  “问谁?”

  “问镜中人。”

  “你个八戒!”

  “怎么是八戒?”

  “八戒便是呆子。那镜中人是你的影子,你叫它,它能应你?”

  “你怎知道不能?”

  “你个八戒!”

  “又是呆子?”

  “是猪。定是你云游太久,长久不照镜子,所以忘了自家的长相。”

  “其实不是。”

  “不是怎地?”

  “是那镜子长久无人擦拭,上面积下了许多尘埃。等道人擦干净了,也就看清楚了,那镜中人似乎真的就是道人。”

  “你个八戒!”

  “又是猪?”

  “是猪头。”

  “道人却又迷惑了。”

  “你又迷惑什么?”

  “原来道人擦拭镜子的时候,发现镜中人也在擦哩。”

  “又有什么稀奇?那镜中人原是你的影子,自然是你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道人本以为自己是最快的。”

  “都说了你太狂妄。”

  “可是镜中人竟然跟道人一样快。”

  “都说了镜中人是你的影子。”

  “想不通!”

  “想不通便不想可矣。老和尚也尝与俺开解,道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便不必想哩。”

  “不接受!”

  “不接受,去死可矣。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但只在这里装疯卖傻,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让俺老孙可怜你吗?”

  “道人在镜子面前想了三天三夜。”

  “苦也,苦也。”

  “苦也,苦也。”道人突然抱紧了头颅,叫嚷道:“这便如何是好,谁能告诉我,这便如何是好?”

  行者道:“你该不会是在问镜中人吧?”

  “你怎知道?”

  “救命啊!”

  “救命啊!跟道人一样,他也想了三天三夜。”

  行者同情道:“可他不会说话,根本无法回应你。”

  “所以道人便在镜子面前坐了下来,这一坐却不是三天,也不是三夜,这一坐便是三百年。”

  行者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道人便也不再说话,抬起头仰望遥远的夜空,恍惚陷入了更遥远的回忆。

  行者问:“你就没有坐出点毛病来?”

  “什么毛病?”

  “比如坐得久了,会不会腰膝酸软,手足无力?老和尚便是如此。”

  “道人却没腰疼,只是饿些。”

  “那也不算什么,老孙当年饿得更加厉害。”

  “那是可能的,毕竟你饿得更久些。你又太懒,老是窝在洞里不愿出来,道人却时常走动,好去跟草木说话,跟花儿聊天,顺便还找些吃的。”

  “你真的可以去死了。”那一圈行者同时握紧了棒子。

  “可道人还是想不通。”

  “你真的可以去死了。”那一圈行者同时扬起了棒子。

  “可是道人没有想通的事,那镜中人却想通了。”

  行者便停下手来。

  行者问:“他终于说话了?”

  “他说:‘最快的是我’。”

  “他说最快的是你?”

  “是‘我’。”

  “不可能。”

  “怎不可能?”

  “影子怎能说话?”

  “怎么不能?”那道人的影子便从地下竖起身来,如是问道。

  行者却冷笑道:“不过也是个戏法儿。”

  “那你身后的那个呢?”道人指着行者的耳后说道。

  行者回过头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已然有另一个道人立在了身后。两个道人果然一般无二,同样的峨冠博带,同样在腰间悬着一柄黑色的长剑。

  行者问道:“你便是那镜中人?”

  那人却笑道:“谁说的?他才是哩。”

  两个道人相对一笑。

  行者把棒子放了下来。

  行者道:“你既有这般本事,想来我也打不得你了。那就如你所愿,让你教我罢。”

  那一圈行者随之不见。

  道人道:“如此甚好。”

  道人便也只剩下一个。

  良久无言。

  两个相对站在月光地里,不言也不动,耳边但听得风声如诉,伴着些鸟声,以及虫鸣。

  道人问:“道人还算高明?”

  “怕也无甚高明,”行者道,“想来也是‘身外身’吧?”

  道人笑:“果然骗不了你。”

  “我也不在意。”

  道人道:“如此,要先说说我那‘道门’。”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行者拄着棒子,打了个哈欠。

  “‘道’字门中有三百六十傍门,傍门皆有正果,你可知我学的是哪一门?”

  “怪哉,你这道门却与俺老孙的有些相似。”

  “道本是一,相似些也是有的。”

  行者道:“我看你面庞浮肿,且又颜色苍白,两眼无神,偏又透出淫邪,想来修的是‘动’字门罢?”

  “‘水中捞月’之道,我却不学。”

  “我看你自以为是,且好为人师,狂妄自大,偏还不知廉耻,想来修的是‘流’字门罢?”

  “‘壁里安柱’之道,我也不学。”

  “是了。你在镜子面前一坐便是三百年,想来是个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必是修的‘静’字门了。”

  道人道:“‘静’字虽好,何如‘长生’?”

  “你也修长生?”

  “长生虽好,何如‘术’字?”

  行者抚掌大笑:“妙哉,妙哉,你这道门果然与俺老孙的有些相似。”

  道人也笑,遂张开了臂膀,扬声叫道:“演天机,推易理,洞察万物之玄妙,明见三界之毫微,而能趋吉避凶者,唯有我‘术’字门人。”

  “偏俺老孙还看不上哩。”

  “所以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你的棒子。”

  “俺老孙又没脱裤子。”

  “猴头,可知你那棒子为何打不得我?”

  “你道是俺的棒子不能‘如意’。”

  “此其一也。”

  “你还擅长推演,可以步步机先。”

  “此其二也。”

  “不过可惜得很,俺老孙却对‘术’字无甚兴趣。”

  “也不教你‘术’字。猴头,可还记得我那镜子的名字?”

  “‘相映’也。”

  “若我距镜一丈,则镜中人距我几丈?”

  “何须问?自然是两丈。”

  “今我欲杀镜中人,则我又需要走几丈呢?”

  行者不解:“好容易教他说话,你又杀他作甚?”

  “不得不杀。”

  “他在镜中,你又如何杀得?”

  “已经杀了。”

  “那刚才的不是?”

  “也是。”

  “呵呵。”

  行者又笑了起来。

  “猴头且慢笑,还是先回答我需要几丈。”

  行者忙正色道:“一丈也不需要。”

  “何也?”

  “你去买把杀猪刀来,直接抹了脖子便是,那镜中人便是猪也死了。”

  “该死的弼马温!”

  “猪也是这么说的。”

  “我杀了你!”

  “那且快些动手,俺又不是你那镜中人,哪有功夫陪你三百年?”

  “你听着!我欲教你‘万法归真从一理,从来非雾亦非花’。”

  “难道是石头?”

  “见性明心还无性,空寂自然随变化。”

  “你先变一个我瞧瞧?”

  道人笑:“我欲传你‘观心诀’,由此内照无上法。”

  “也许是要害俺哩。”

  “呔,我害你作甚?”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道人摇首:“我苦心度你脱苦海,奈何你心思愚钝不相信?”

  “那先解了俺头上的紧箍儿耍耍?”

  “心病还需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杀你必得杀猪刀?”

  “弼马温!”

  “呵呵。”

  行者又笑了起来。

  道人道:“你那棒子不仅慢,尤其软!”

  “此是其三?”

  “还是个样子货哩,便是叫做‘外强中干’!”

  “你已见了它的粗细长短,它却还不知你的深浅哩。”

  “你怎知我道法通玄?”

  行者一棒打去,那道人顷作两段。

  “果然是‘两点之间,一棒最短’。”行者把那棒子在手中转上一圈,疏忽间来到道人面前。

  道人问:“怎么会这样?”

  行者一脚踏住道人的头颅,且笑道:“现在,且说说你的遗言。”

  道人道:“可以作诗吗?”

  “你也会作诗?”

  道人道:“便是猴子也作得。”

  行者笑:“你作诗便作诗,何必作死?”

  “我便死了,也要作诗。”

  行者一棒捣去,那道人顷作飞烟。

  “现在,且作来听听。”

  道人道:“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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