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惺惺

  拂云叟道:“岁寒虚度有千秋,老景潇然清更幽。不杂嚣尘终冷淡,饱经霜雪自风流。七贤作侣同谈道,六逸为朋共唱酬。戛玉敲金非琐琐,天然情性与仙游。”

  只是,从前与我相伴的人到哪里去了?而今只剩下鸟,剩下风月。

  女子道:“你一路走来,何止行了千里万里,偏这点路就腿软?”

  三藏道:“不敢欺心,贫僧这一路都是骑马。”

  “那就说说你的马罢。”

  “那才是‘真的畜生’。”

  “什么叫做‘真的畜生’?”

  “这畜生本是海里的神龙,却畏死贪生,偏化作了白马,屁颠屁颠地跑来做老和尚的脚力。他还偏有几分做脚力的天分,一路上但食草饮水,不仅绝少与我降妖除魔,遇见了妖魔,反而比老和尚还逃得快哩。难道不是‘真的畜生’?”

  “他就无甚好处?”

  “骑着还算舒服。”

  女子咯咯一笑:“真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你还是这般健谈。”

  三藏也笑了:“向时在金山寺里无聊,不是与人吵架,就是聊天。”

  “你还会吵架?”

  “哪有什么会不会的?无非是吵他娘罢了。女菩萨也要听吗?”

  “你说就是。”

  “那就坐下来罢。你看这株翠柏,非有两人合抱不可,咱们若拉起手来,便能测出他的腰围,若在树干上凿个树洞,还能对他说些知心话。”

  女子笑:“怎么,也要跟他聊天么?”

  孤直公道:“我岁今经千岁古,撑天叶茂四时春。香枝郁郁龙蛇状,碎影重重霜雪身。自幼坚刚能耐老,从今正直喜修真。乌栖凤宿非凡辈,落落森森远俗尘。”

  三藏道:“我听说柏树质坚,咱们与他说些悄悄话儿,或可忏悔今生的罪孽,或可吐露心底的秘密,他必不与外人讲哩。”

  只是,从前与我相伴的凤凰到哪里去了?而今只剩下鸟,剩下风月。

  女子嗤笑一声,举步便走。问道:“你有什么罪孽不能与外人讲来?”

  三藏只得追上道:“谁又没有罪孽?”

  “却不知是何罪孽?”

  “不可说,不可说。”

  “你心有滞碍哪能修行?”

  “若心无滞碍,又何必修行?”

  “你修的什么?”

  “自然是解脱。”

  “解脱个什么?”

  “自然是滞碍。”

  女子又笑道:“如此,才是滞碍。”

  三藏也笑道:“如此,才是修行。”

  “如此,便跟上来罢。”

  “奈何我这老寒腿呢?女菩萨,且怜惜则个,须知老和尚年迈体衰哩。”

  女子道:“你又老了?也不急在这一时。”

  三藏道:“怕只怕‘量变引起质变’,那天走不动了,才悔之晚矣。话说女菩萨,你看这株苍松枝叶何其茂盛,咱们爬到树上去听听松涛,便如泛舟大海。人也道‘松者,寿也’,也不知它经历了多少岁月,咱们何妨去侧耳倾听,听他讲讲那过去的故事?”

  女子却问道:“何谓‘量变引起质变’?”

  劲节公道:“我亦千年约有余,苍然贞秀自如如。堪怜雨露生成力,借得乾坤造化机。万壑风烟惟我盛,四时洒落让吾疏。盖张翠影留仙客,博弈调琴讲道书。”

  三藏道:“也是那猴子说的。”

  只是,从前与我相伴的仙人到哪里去了?而今只剩下鸟,剩下风月。

  “猴子怎么说的?”

  “猴子说,也许他今天不知道怎么让天与地相见,但是时时想着,常常念着,总有一天会想明白。”

  “他倒耐心。”

  “这还有个说法哩。”

  “什么说法?”

  “不怕贼偷,就怕贼想念。”

  “这猴子原是个偷东西的惯犯。”

  “他是有些心得。”

  “也是你教的好徒弟。”

  “天地良心,老和尚哪敢教他?话说女菩萨,你看那里有棵枫树,此时虽然不是秋天,但是红叶嫣然,咱们去摘些叶子,便如摘下星星一般。”

  女子道:“却不腿软了?”

  三藏喜道:“硬得很,硬得很。”

  二人走到近前,只见那一树叶子在月下风中跳跃,恰如一树的火焰。三藏轻轻地摘下一片。

  “得罪,得罪。”三藏合掌道。

  独角便笑笑。

  女子问:“得罪怎地?”

  “他好生长着,却不想被我摘了。”

  “风也吹落些。”

  “和尚却不是风。”

  “雨也打落些。”

  “和尚也不是雨。”

  “那和尚是什么?”

  “和尚是罪孽。”

  那女子便定定地看着他,问道:“你有什么罪孽?”

  三藏一笑:“这便是了。”

  三藏把那枚叶子轻轻地簪在她的发间。

  “如此便不像了。”

  “不像什么?”女子羞红了脸。

  “鬼。”

  “什么鬼!”

  三藏歉意道:“我初时见你面色苍白,发丝且在风里凌乱,还以为是‘传奇’里的鬼魂哩。”

  “什么‘传奇’?”

  “乃是我天朝的文化瑰宝。怎么,女菩萨你也要听吗?若是咱们坐下来,我能给你讲上一千零一夜哩。”

  “你说真的?”

  三藏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莫说一千零一夜,便是一千零二夜,那些故事也讲不完哩。

  女子便盯着三藏的眼睛道:“你可记住了。”

  三藏又笑:“放心。老和尚一辈子念经,腰也不好,腿也不好,唯有记性好得很哩。”有些故事还是亲身经历,又哪里需要去记呢?

  女子转身就走,又道:“你就不怕我真的是个鬼么?”

  三藏追上道:“便是鬼也是好的。”

  “怎么好?”

  “你不嫌我粗鄙,愿意陪我。”

  “那也不算什么。”

  “也不嫌我絮叨,愿意听我。”

  “也是无可奈何。”

  “明知我是唐僧,也不吃我。”

  那女子便停下了脚步。

  “可见你必不是鬼。”三藏翻翻眼皮,又想了想。

  “莫非只有吃你的才是?”

  “况且,即便你真的是鬼,也是个女鬼。”

  “女鬼便怎地?”

  “但只亲切些,女鬼总是好的。”

  “怎么‘亲切’?”

  “看脸。”

  女子一笑:“你是在奉承我吗?”

  “出家人不打诳语,正是。”

  “你却不知道‘红粉骷髅’么?”

  “自然是知道的,不过贫僧也知道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贫僧也是个骷髅。”

  女子一怔。

  三藏却笑道:“话说女菩萨,你不会真的是鬼吧?”

  “你看呢?”女子再次拂去额前的乱发。

  三藏翻翻眼皮,又想了想,才道:“还是别说这件事了。女菩萨,你看这里有一株丹桂,一株腊梅,梅枝上还零星挂着几瓣花哩。咱们不妨问问她们:春天已经到来,冬天还会远吗?或者也摘下一瓣来,我与你簪在耳边,也与那片枫叶相映成趣。”

  “怎么个‘相映成趣’?”

  那一男一女两个小童相视一笑。

  三藏道:“便是‘星星相映’。”

  女子却指着眼前说道:“长老,还是别说梅花了,你看那棵又是什么树来?”

  三藏道:“那不是一座山吗?”

  “是树。也不知他经历了多少风雨,才至于今日这般盛大,一树便是一世界也。”

  三藏道:“善哉,善哉。”

  女子道:“那里还有一个树洞哩,洞口则尤其宽大,咱们不如钻进去瞧瞧,也好看看那树中的世界。”

  “宽大是宽大,却只怕进去容易出来难。”

  “能有何难?”

  三藏忧虑道:“其实贫僧这一路行来,最怕的就是洞了。想那洞中不知深浅,也不知有没有什么妖怪。”

  “能有什么妖怪?”

  “但只要吃我的便是妖怪。”

  女子噗嗤一笑:“你倒明白。”

  三藏谦逊道:“无他,唯手熟尔。”

  “何谓‘手熟’?”

  “手被抓得多了,也就熟了。”

  女子已然抓紧了三藏的手。

  “可是长老,你看那边洞里似乎亮着灯火,莫非其间别有洞天?”

  “还是个会点灯的妖怪?”

  “人家还未吃你哩。”

  “这倒是。”

  “可是长老,你看那灯火似乎越来越亮哩。”

  “不仅如此,随之还走出几个人来,那为首的一个可不就提着灯吗?”

  女子道:“必是来接长老的。”

  “你怎知道?”

  “因为小女子跟他们是一伙的。”

  “这便是你说的地方?”

  “可不就是?”

  “贫僧其实怕生哩,不如回去罢。”三藏转身便走。

  女子哪肯放他,笑道:“圣僧岂不知‘既来之,则安之’吗?”

  “我看那几人形容古怪,远不如女菩萨来得亲切哩。”

  “圣僧又不闻‘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吗?”

  “甚么‘子羽’,不要也罢。”

  二人拉拉扯扯,不觉双方已到近前,三藏偷眼瞧去,却是四位长者。

  那执灯的一人当先道:“这便是唐朝来的圣僧吗?我等久候多时矣,幸甚一遇,幸甚一遇!”

  女子道:“长老,这位便是劲节公了。”

  三藏道:“惭愧,惭愧。‘僧’是真的,‘圣’却是假的。”

  一人道:“老朽号曰‘孤直’,却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呢?”

  女子道:“这位便是孤直公了。”

  三藏道:“‘老’必是真的,‘朽’却是假的。”

  几人大笑。一人道:“向闻唐僧之名,今日一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果然是个得道的高僧。”

  女子道:“这位便是凌空子了。”

  三藏道:“若真得道,便‘凌空’去也,何必在此地受苦?”

  一人道:“便凌空又能如何,还真能飞上天去?那时候进退不得,也只得‘拂云’罢了。”

  女子道:“这位便是拂云叟了。”

  三藏道:“幸会,幸会。”

  女子道:“你却不问我的姓名?”

  三藏道:“请指教,指教,教——”

  那女子便欠身道:“何敢指教?小女子小字‘故人兮’,人前叫做‘杏仙’的便是。”

  三藏道:“真是个好心的仙子。”

  杏仙道:“你怎知我好心?”

  孤直公道:“‘杏’是真的,‘仙’却未必。”

  劲节公道:“孤直慎言。”又道:“至于你身后的那个,小字‘赤枫鬼’,大号乃是‘独角’。”

  三藏一回头,只见得身后立定一个青面獠牙的人形怪物,那怪物的额上竖起一根独角,长头发赤红如火。遂躲在杏仙的背后,叫道:“仙子救我。”

  杏仙道:“救你怎地?”

  劲节公道:“圣僧莫怕,这独角丑是丑些,其实心地良善,也是我辈中人。”

  独角便笑笑。

  三藏道:“何以见得?”

  杏仙道:“人摘了他的叶子,他也不恼哩。”

  独角便笑笑。

  劲节公道:“这独角成道未久,尚且算个蒙童。”

  三藏道:“这独角有多大年岁?”

  劲节公道:“比人的年纪,不过七八岁吧。”

  “七八岁便长这般大了?想是着急了些。”

  独角便笑笑。

  三藏这才走出了杏仙的影子,遂向杏仙道:“敢问杏仙又芳龄几何?”

  杏仙道:“独角若是七八岁,故人兮便是二八年华。”

  三藏道:“好年华也。”

  杏仙道:“贫嘴。”

  三藏道:“却不知四翁寿数几何?”

  劲节公道:“有诗为证。”

  三藏问:“劲节公也作诗吗?”

  杏仙遂笑道:“何止劲节公,四老皆长此道,便是故人兮也作得。”

  劲节公道:“敢启圣僧,我等原非歹人,今日特请你来,正为论道会诗也。且入陋舍一叙,我等也好供奉些斋素。”

  三藏道:“却是可惜,可惜。”

  杏仙道:“长老何言可惜?”

  三藏道:“可惜没带那呆子来,他必饿得紧了。”

  凌空子道:“圣僧说的可是天蓬元帅?”

  三藏道:“那呆子神通广大,尤其能吃哩。”

  拂云叟道:“他若来了,我等便没得吃了。”

  三藏道:“便让他来?”

  众人大笑,不允。三藏又道:“可惜,可惜。”

  杏仙嗔道:“你又可惜个什么?”

  “可惜没带那猴子来。”

  凌空子道:“圣僧说的可是齐天大圣?”

  拂云叟道:“他若来了,我等便死了。”

  三藏道:“诸位可曾到过长安吗?”

  孤直公道:“听便听过,却从未去过。说来惭愧,我等困此久矣,苦不得脱也。”

  劲节公道:“正是。”

  三藏道:“若未去过长安,便不知那些月下的诗会,只有长安最美。猴子也曾去过一次,去会诗哩。”

  “圣僧说的也是齐天大圣?”

  “那猴子尤其神通广大,有一样本事唤做‘筋斗云’的,一去十万八千里,长安虽远,与他却短。”

  拂云叟道:“他却悠闲。”

  三藏道:“那也不然。那猴子是天生的劳碌命,一刻也不得闲。”

  劲节公道:“修道原本艰难。”

  三藏道:“命运原来乖张,想得的得不到,得到的又变了样。那猴子是个天生的诗人,奈何杀孽太重,一辈子放不下刀枪。为保贫僧取经,也不知犯下了多少杀孽哩。”

  拂云叟道:“果然可惜。”

  劲节公道:“却不知大圣何在?”

  三藏喜道:“想来不远。”

  杏仙道:“不曾见。”

  劲节公道:“如此,便随缘吧。”

  凌空子道:“便人庐舍一叙,如何?”

  劲节公当先便行,请三藏在后,三老随之跟上。三藏踉踉跄、战兢兢的,却也只好携着杏仙的小手走进那树洞之中。

  凌空子道:“吾年千载傲风霜,高干灵枝力自刚。夜静有声如雨滴,秋晴荫影似云张。盘根已得长生诀,受命尤宜不老方,留鹤化龙非俗辈,苍苍爽爽近仙乡。”

  在那洞中左转右转,直把三藏转得惊心动魄,眼中终于出现了那树中的世界。

  却是走出了树洞。

  三藏见得前方有一面石壁,壁下有一草亭,亭子边上有一棵杏树。那杏树兀自在月下招摇,叶子晶莹剔透,似乎每一片都透过月光。

  树下还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小童,见得众人到了,乃相视一笑。

  只是,从前与我相伴的龙到哪里去了?而今只剩下鸟,剩下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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