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等同于奇迹的男人 1

  捷达最终义无反顾的离开了渝市。彼时的徐小青尚不知道,她面临的并不只是稍稍好起来的人生。

  周海平开车很稳,速度也很快,和他谨慎的性格一致,但是他并没有一路开到洹州去,他们在距离渝市最近的那个服务站下了车。

  当时周海平从驾驶座处转身对吴城树说:“我先下去准备。”

  吴城树点了点头,周海平下车前落在徐小青身上的那个目光里,有那么一点意味深长。她瞧见周海平下车后,朝不远处的一排仓库里走去,那里聚集着个人,见周海平过去,很恭敬的点着头,递上香烟。

  周海平这个人给人感觉很安静,城府颇深,他临走前对吴城树说话的语气似乎与以往不同,徐小青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绷得太紧敏感了些,但此时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让徐小青觉得诡异。

  吴城树坐在徐小青侧面的位置上,有些不自然的咳嗽了一声,稍稍酝酿之后,还是开口道:“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我希望你听到我接下来的话,不要惊讶也不用怀疑。”

  “嗯!”徐小青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我不叫程树,我姓吴,吴城树。”他说完一句便去看徐小青的表情,她只是微微索瑟了一下瞳仁,并没有被隐瞒欺骗时的愤懑。

  吴城树接着说:“你即将要去的地方并不是洹州,而是晏州。”

  这次徐小青倒是不由自主的皱了眉,但是很快便自我平静下来,她说:“没关系,洹州或是晏州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洹州、江州、晏州,俗称国内商贾三角洲,位置相邻,像鼎之三足,徐小青唯一可能计较的是,洹州属于省城,晏州则是省外。但对于她本身来说,这些都已无所谓。

  “虽然是我父亲收养你,但签合同的人是我,你知道我只比你大十几岁,不可能收养你这么大的女儿。”吴城树和徐小青不约而同笑了一下,虽然吴城树的笑只表现在冰块脸上的微微暖色,但已经是徐小青见过最动容的表情了,徐小青说“我理解。”

  “但是我父亲收养你也有很大的麻烦,他名下涉及到的事情很多,仅是手续和股权变更就要大半年时间,上次回去和他商量之后决定把你收养在我舅舅名下,但那只是名义上的,你人仍然和我们一起生活。”

  徐小青在脑子生硬的转了几下,其实她并没有听懂全部,但她听明白了一个大概,这些她其实都是没计较的。她只是在想自己应该称呼周海平或是吴城树什么,她见吴城树等待似的瞧她,她说:“这些也没有关系。”

  吴城树不由专注的看了她一会儿,最后他没看出什么不妥,徐小青一直神情镇定的坐着,比他预想的“大费口舌”来的简单又轻松。吴城树点了点头,说了句“下车”,便率先从侧面下了车。

  周海平的方向,几个人瞧见吴城树从捷达上下来,便纷纷有所动作。不一会儿库房里便开出两辆一模一样的轿车出来。徐小青脚步突然顿了一下,汽车的牌子她认识的不多,但这一种恰在她认知的范围,因为渝市最有钱的开发商也开了这个牌子的车,那车从他们小区边上开过的时候,街坊邻居都会“哇哇”的叫着,喊“瞧,大奔。”

  徐小青不由朝吴城树的方向打量了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跟着他钻进了车里,这一次是另外一个人开车,她仍然和吴城树坐在车后座,周海平却坐进前面的那辆车里。

  车子平缓的驶出去,宽阔的车厢里气氛安静,吴城树的腿上放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手指不时在键盘上敲着。徐小青他们学校的语文教研主任也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但她从来都没近距离看过。徐小青尽量让自己的目光少一些落在新鲜事物上,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现代人,不去探听别人的隐私是最基本的修养。

  车行了几个小时,吴城树的动作状态始终如一,徐小青却是十分疲倦了,她好几天都没好好的睡过一觉,现在虽然对未来充满惶恐,但也抵不住安静空间袭来的强烈困意。假如几个月前有人告诉她,今天她会离开渝市,坐在一个大奔里,身边还坐着一个完美的精致男人,她绝对不相信。可是此刻,她感受着那种奇妙的安全与轻松,听着手指与键盘的律动,是真真切切的毫无防备的睡着了。

  再醒过来时,身边的人依然是之前的姿势,感觉到徐小青的动静,收起电脑叫她的名字:“小青,活动一下,快要到了。”徐小青竟然不知,她这一睡竟是睡了5个小时。

  她第一次出远门,又有些晕车,完全辨不清东南和西北,好不容易停了车,已经是来到了吴家的别墅区,汽车在山脚稍稍停顿,便沿着平坦的水泥路,一路进了山中。行进十几分钟,一栋古刹一般的院落出现在视线中。徐小青忍不住观察起四周的环境,到处都是古色古韵的雕梁建筑,和风景区的古建筑不同,这里的房子和院墙都是新的,有着古韵却也结合了现代感设计,比如入眼处被修整平坦的花园,一排八个的感应车库,篮球场和网球场中间一个华丽丽的游泳池。茂密的松柏和翠竹从房后探出,树的造型和形态像人一样有着格调,在雨后的黄昏里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草木之香。

  徐小青紧跟着吴城树,她一直直视前方,目光坚定谨慎。虽然是黄昏时分,但徐小青的身影从院落里走来,也带着那么一点离群索居的味道。

  吴江和周澜湘闻讯相迎,吴江坐在轮椅上,好半天才看清徐小青的眉眼,徐小青的眼里蕴含着小心和慌张,从那么一个偏僻的小镇来到这里,虽然只有十几个小时的路程,对有些人来说,可能穷其一生都无法达成。徐小青能感受到吴江望向自己的心情,那是对老友最虔诚的信念。

  周澜湘是个真正的美女,至少有一米七以上的身高,五官立体面孔白皙,干净利落的旗袍和盘发,将女人的端庄展现的淋漓尽致,如果不是吴城树介绍,徐小青根本不会相信,她是吴江的妻子,吴城树的母亲。

  和周澜湘比起来,自己何止是粗陋,徐小青简直觉得丢人。周澜湘却非常温和,她把丈夫的轮椅交给儿子,来到徐小青的身边把她的手挽了起来:“小青,这些年你受苦了。”

  这些年来,置于那样的境地没有哭,被亲人嫌弃没有哭,背井离乡更没有哭,却被周澜湘这一声软糯的江南腔,说的酸了鼻子。吴城树一手拍着母亲的肩膀一手按住徐小青后背,安慰:“进去说吧。”

  吴家的这栋别墅,外观上气势恢宏,内里装修也十分有格调,和建筑的古色调不同,内部一应现代感装饰,鲜花和色彩毫不吝啬的被运用,让人感觉这栋别墅的内外设计并不是出自同一人。

  其实徐小青的第一感是没错的,房子虽然是吴江选的,但装修风格是周澜湘一人的决定,当年吴江还没有出事故,周澜湘以“在家时间最长女性”的理由,决定了这座别墅里的所有细节。从装修风格上来看,周澜湘其实是个很热爱生活的人,从进到别墅起,徐小青就发现了不止十种的花束,这些花有的是插在花瓶里的,有的植进盆栽,但它们被修整的十分精致,显示出主人对它们的用心。

  客厅里的沙发是布艺的,徐小青从来不知道布艺沙发在豪华的别墅里也并不突兀,最重要的是,吴城树此时闲坐在布艺沙发里,也毫无违和之感。

  半晌,周澜湘从楼上拿下来一个纸箱,靠着徐小青坐过来时,顺便把那箱子给打开了。那是一些琐碎的物品,徐小青的视线首先落在箱子里的一个相框上,是一个男人和孙琳的合影,那男人显然就是她的父亲徐舟。

  十五年来徐小青不是没有对他产生过恨意,事到如今,那些恨意淡的像尘,她比谁都明白,如果不是他,自己的人生不会有此转折。但是她又想不明白,曾经那样的人生,不就是他造成的吗?这么想着,自己似乎并没有完全原谅他。

  徐小青不是矫情的人,她把相片从箱子里拾起来,发现自己不如孙琳美丽的原因,其实是遗传了父亲更多的基因。而吴江则也是因此拉开话题:“你长的像你父亲。”

  吴江讲了一个非常长的故事,父亲如何救了他,如何婉拒他的馈赠,如何与他成了好友,如何在工作中受了伤,之后吴江又是如何把他劝来了晏州。有一种人天生有着某种魅力,能够在济济人群之中成为中心所在,徐舟就是这样的人,不管是在国家勘测队还是在晏州的登山俱乐部,徐舟的名字一直是朋友间的中心,代表着某种意义上的信任。源源不断的泪水混合着无法排遣的沮丧心情,不断地从徐小青的身体里流出来,对父亲迟来的眷恋远远胜过多年来积攒的愤怒。

  吴江说他的好友很多,吴江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但他十分有幸能够替他完成未完成的心愿。

  考虑到徐小青长途劳顿,吃过晚饭后周澜湘便领着徐小青到了她的卧室。

  “房间我已经准备了两个月了,要不是城树对你的收养手续有别的想法,你应该在一个月前就来到这儿了。”周澜湘一边帮徐小青整理衣服,一边和小青闲聊。

  徐小青听到这一句,停下来问她:“收养手续有别的想法吗?”

  周澜湘的目光在她脸上定格了一会儿,说:“我们之前以为你和你妈妈生活在一起,准备把你们全家都接到晏州来照顾,但是城树到渝市后知道了你的状况,连夜赶回来和我们商量,要把你一个人带到晏州来。”周澜湘握住小青的手,坐在房间里的双人沙发上。“你母亲尚在,这种情况下是没有领养资格的,只能找没有子嗣的人做过继手续,所以把你办到我弟弟的户口之下。”

  “这个我明白。”徐小青端出一抹笑意,周澜湘身上的某种气息,让她觉得十分的舒服,这是个没什么架子也没有过多心机的女人。

  其实吴江和周澜湘本打算准备出一笔钱给孙家,但吴城树不同意,他怕孙家打听到吴家的状况,日后来打扰徐小青的生活。于是吴城树和周海平刻意找了辆捷达到渝市去接徐小青。而且普通人家也不可能当时便拿出几十万,所以吴城树隔了两个月才又回到渝市,他是想让孙家产生他们在努力筹钱的假象。

  周澜湘这么说,徐小青便把前因后果统统想通了,妈妈舅舅以及董向莲,做梦都没想到,四十万对于吴城树来说根本不值一提。而他们怕吴城树有反悔的那一日,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想去找徐小青,何况吴城树所说的省城也是假的,他们的确到了省城,却是到了别的省的省城。

  徐小青觉得如芒在背,自己的亲人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把她给卖了。而周澜湘的温柔和关心,于现在的徐小青来说,无疑是更大的讽刺。

  周澜湘看出徐小青的拘谨,她拍着小青的手安慰:“别怕,如今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你害怕了,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徐小青回以微笑,不管这句话是周澜湘客气还是真心,对徐小青来说都不可能成真,真的不会再害怕了吗?不会的,如今她已经成了真正的孤女,一叶扁舟有幸靠了岸,她一生都只能死死的攀住岸边的礁石。

  周澜湘继续帮小青整理房间,她指着柜子里唯一一套新衣服,对小青说:“城树嘱咐我,你的东西最好由你自己来添置,这样你才能更容易的适应这里,所以我只给你买了睡衣。”周澜湘似乎很喜欢水墨花韵,嫩粉色的绸制睡衣上画着一副野菊图,看起来别有一番情致。

  徐小青道了谢,说自己很喜欢,周澜湘没有多做停留,让徐小青一下子接受现状是不可能的事,对于陌生环境,只能她自己慢慢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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