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干木和狗
李宰福并不是一个光鲜的人物，如果他正直而光鲜，那么古板的苟苍不会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观望他。但他有许多人难以企及的长处。他的谄媚总是很真。他的身子柔到可以整个趴伏在地面，他的眼泪真到可以润湿青衫。他的哭泣总是真到发自内心。
他的坚毅足以支持他滚下武当漫长的山道，他的忠心总是那般赤诚。总而言之，李宰福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物，正直的人鄙弃他，需要他的人却喜欢他。难道需要他的人没有望见他的缺点吗，不是的。他们只是需要他的优点罢了。
殷无灵和苟苍一样，脸上的神情如同被苍天勾勒，总愿意保持那石化的模样。他脸上神情白而惨淡，令人望而生畏。他是在风中摇摆的干木，冷硬而缺少生机。
在起己国王宫的僻静之处，有一道长长的篱墙。篱笆上满是藤绿，一株红杏挑起枝头越出了篱笆。篱墙外是一片小树林，有三株梨树逃了出来，在篱墙外扎稳了脚跟。篱笆上的绿藤不甘寂寞，选择盘上梨树与之结为连理。
此时，一身蓝袍的殷无灵微微依靠着篱墙，他的黑色的官帽上方，正是那株出墙的红杏。他一脸肃色，面上依旧惨白。他的严厉的眸子只是盯着他身前跪着的男人。这个男人是李宰福。
“我立在这里，像不像一根枯朽的木头。”殷无灵低声地问着李宰福。
李宰福不知所措，趴伏在地上的身子贴地更紧了，他全身都在抖动，如果有一条尾巴，他也会愿意将尾巴死死贴住地面的。
“你像不像一条狗。”殷无灵见李宰福不知如何回答，继续问他道。
“我是一条狗，一条摇尾乞怜的狗。”李宰福不住以头触地，身子亦往前一拱一拱的。他有些诚惶诚恐：“殷总管所言极是，从小，小的就是一条没人要的狗，穿行于大街小巷，向人家摇尾乞食。入宫后，小的也像一条狗，战战栗栗，只为讨得主人欢心。今后，小的依然是一条狗，主人叫我咬谁，我就咬谁。”
“你是一条坏狗，一条恶狗。”殷无灵望着他说道。
“是是是，小的是一条坏狗，一条恶狗。”李宰福使劲以头触地，额头上悄然间现了红色。
“苟苍才是一条好狗。他对王上忠心不二，从不摇尾乞怜，也从不抱怨。他也从不咬人。”殷无灵忽然提到了苟苍，李宰福更不知所措，只是一个劲磕头。他的额头已经出血了。
“我已是一棵枯死的老木，总有一天会倒在土地里面，被黄土掩埋，会腐朽，会完完全全消失在世间。但只要我没倒下，我还可以被作成一段恶棍，谁不听君上的话，我就打到他听话为止。”殷无灵望着李宰福，“抬起头来，看着我。”李宰福抬起头来，他满目惊恐。
“你要向我许诺，不许背叛王上。”殷无灵声色严厉，瞧得李宰福心惊不已。
“小的，许诺。小的对王上忠心不二，若有丝毫违逆，就让小的变成一条野狗，暴尸荒野，被万鬼所食。若有食言，有如此树。”李宰福忽然得了一股力气，立起身来，直往一株梨树上撞去，力气之大，直撞得梨枝乱颤。他仰面倒下，额头破了一块大皮，鲜血染红了他白净的面孔。但他并未就此倒下，他爬起身来，踉踉跄跄走到殷无灵面前站定，跪下，趴着身子，脑袋先不垂下，他望着殷无灵无力说道：“有如此数，有如此树。”随后垂下脑袋，贴着地面。
“你知道你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吗。”殷无灵对他说道。
“小的知道。”李宰福回答的很坦诚。
“你说的缺点是不是我说的缺点。”殷无灵又说道。
“小的说的的缺点就是大人您说的缺点。”李宰福肯定道。
“那你说说你的缺点。我以为你仍然不知道你的缺点所在。”殷无灵让李宰福抬起头来。
“小的没有骨气。小的是一条软骨头的狗。”李宰福回答道。
“恩，你没有骨气，你很怕死。你是一只软脚的虾，没有脚的蛇。在武当山上，你不怕齐焉掌教，因为他性子温和，不会与你一般计较。你惧怕王大斗，因为他性情暴戾，不惧王家威严，他若是要收拾你，你就免不了皮肉之苦。所以你怕了，你选择滚下武当。你怕宰相灰裘，甚至更惧怕将军灰狐。他身上沾了太多血，他不惧将你千刀万剐。在他面前，你怕了。你不敢进宰相府的大门，不敢宣读圣旨，甚至连句硬气的话也不敢说。你怕了，你顾了自己，却丢了王家的颜面。你去宰相府的心情是那般忐忑，你害怕，你怕留在了宰相府，成为了一具不足为外人道的尸体。你怕了，你叫上了李逐仙，你替自己求了一张护身符。即使这样你仍然害怕。当生命威胁笼罩你时，你选择在矮墙后面瑟瑟颤抖。”
“你是没有骨气的狗，你是一条因害怕会颤抖的狗。一只软胶虾，没有脚只敢在地面上爬行的蛇。你在世上匍匐，只咬得到掉在地上的可怜人儿。”殷无灵一脚踢倒了李宰福，李宰福片刻之间便爬起来，好似他没有动过一般。他跪伏在那里，喉咙呜咽，却没有掉眼泪。
“你是一条没有尾巴的狗，你不会四脚撑地，高傲的奔跑。你自己锯断了自己的腿，你选择趴伏着前进。你让蛇的灵魂住进了你的心里，趴伏成为你的存在方式。你已经习惯了，我们也已经习惯你了。”殷无灵又是一脚将李宰福踢离了原来的位置，但李宰福似乎无惧伤痛，又保持了原来的姿势，只是身子抑制不住的颤抖，那是因为疼痛。
“李宰福，如果有一天，老天给了你骨气，你会站起来吗”殷无灵平静地问李宰福。
“我不会。”李宰福似乎思考了很久，给出了这样一个答案。
“啊，在黑暗中爬行的地老鼠啊，有一天让他见了阳光，他仍旧会钻到地里去的。”殷无灵这般说道。
“你有认真考虑过吗。”他仍是这般问道。
“小的已经认真考虑过了。”李宰福没有抬起头，只是轻轻点了两下，“小的习惯于黑暗，就算有一天真的见到了光明，我也会躲到地下去，生怕强烈的阳光灼坏了我的眼睛。”
“在王朝的威严和你自己的性命之间你选择什么，你会因为害怕而失了朝堂的脸面吗。”殷无灵的语气又冷了一分。
“小的依旧胆小，小的依旧害怕，小的依旧没有骨气。”李宰福没有在说下去。
“这么说你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殷无灵没有表现出意料之外的神情。
“等举朝内外，待全国上下都知道我怕死的性子，就只会嘲笑于我，而不会有人再考虑这有关于朝廷了。”李宰福如是说道。
“你这样的性子正是王上看重你的原因。你不可能在人前当人，但你能够成为君上所需要的一条狗。王上需要你落井下石，需要你将有些人咬的遍体鳞伤。我不喜欢你这样的人，但只要王上喜欢，你就是我喜欢的人。”殷无灵缓和了语气，终于说出了他的真正想法。
“小的不在乎自己是什么，只在乎自己为王上做了什么。虽然我胆小，我是软胶虾，我是没有脚的臭蛇。但我敢说，我对王上的忠心永远不变。”李宰福抬起头颅，渐渐干涸的鲜血却未曾淹没他眼睛里的光亮。
“李宰福，我相信你的忠心，更不会怀疑君上看人的眼光。你已经入了王上的眼，就不用担心你今后的前途。等哪一天，我死了，或者王上不需要我了，你就成了我。”
“小的怎敢觊觎殷总管的权位。小的愿终身侍立于您左右。”李宰福频繁磕头，似早已忘了伤痛。
“愿你以后好好待我。”殷无灵意犹未尽。
“小的自会忠心服侍大人。”李宰福虽然不懂，但还是表了忠心。
“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小的，姓李名宰福。”李宰福有些不明白。
“不，你不姓李，你姓殷。”殷无灵开解他道。
“是，小的姓殷，不姓李。”李宰福恍然大悟。
“李宰福，再告诉我一次，你叫什么”殷无灵问李宰福道。
“小的不姓李，姓殷。请大人叫我殷宰福。”李宰福磕头道。
“你应该如何称呼我。”
“父亲。”李宰福又重重磕了一下头。
“宰福，你应该如何称呼我。”殷无灵又问了一次。
“父亲。”李宰福提高了声音。
“嗯，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更重要的是不要让王上失望。”殷无灵满意地说道，脸上竟然出现了一丝笑容。
“宰福，从今起，你就是我的儿子。好了，起来吧，将伤口擦拭干净，影响了形容可就不好了。”
说完了这番话后，殷无灵转身离去。李宰福一直跪着，直到殷无灵没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