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感情本是相互的

  人的相逢起于偶然,偶然所连接而成的交集,那称之为缘分就不过分了。李长太在上山时发现了李逐仙,建立起了十多年的师徒情,这是一种缘分。缘分是很虚无缥缈的,本来注定要饿死在山下某个街头的李逐仙竟成为了一个道士。这不免让人惊讶命运的力量。李逐仙上山认识了言仲溪是一种缘分,若没有李逐仙的上山,那他可就是那几个老道士唯一的弟子了。现在多了李逐仙,他的生活就多了点什么东西,潜移默化的东西。

  那东西是什么呢,是顽皮的李逐仙对言仲溪的捉弄?还是言仲溪甘做李逐仙的一根甩不掉的尾巴?这些都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更精确地说是其后面隐藏的看不见的东西,那就是情感。

  李逐仙与言仲溪两个同辈之间十七年的情感。而于其他人呢。是齐焉,是王大斗,是李长太,还有季柳因为缘分两个字所蕴育的情感。李逐仙时常感同身受着,他能感觉到他们的关怀,这是齐焉的严厉,王大斗的责罚,李长太的慈祥。同样地,李逐仙很敬爱他们。他会为折损一株白瓣气莲而沮丧,为老掌教郦生闲的死而出思过崖。

  现在他下山了。他是可怜的,成为一个起己朝廷开始在武当山洒布威严与恩惠的利益交换品。他不愿意,但他的眼前,是齐焉,是王大斗,是李长太,是武当山的众人。他们的后面,是严整的起己国军士,一个个诡异而狰狞,一把把刀冰冷而锋利。武当山是那么无助,谁也不会妄想一个已经式微的武当去挑战一国的威严。

  他毫不怀疑,起己国王慕景止的屠刀下面不会抹上一个称之为仁慈的东西,那流着鲜血的长刀下面是透着君主利益的一具具尸骨。前面是王宫贵族,那这一次如果他不答应,慕景止的屠刀下面就应该是武当了。

  而李逐仙除了武当之外还有什么,一个悲凉的事实是他什么也没有。他不能看着他的师傅师伯们为了他本能的抗拒而付诸鲜血。在他的感情里,除了敬畏的上苍,地上的就只有他们了。所以他愿意做这个牺牲品,愿意成为慕景止手上的利刃。

  那么,牺牲了李逐仙的武当又得到了什么。其实明面上的东西是异常丰厚的。武当山会得到起己朝廷的扶持,然后是一批批香客的信仰。我们能想象一些老百姓的纯净的信仰,但我们亦能想象一些达官贵人变质的信仰,他们只是趋炎附势罢了。但有什么关系呢,香火之下,只议论数量就够了,当我们讨论鼎盛时,数量才是摆在台面上的东西。

  但这些东西,对于道家人,对于齐焉这些敬畏天,关怀人,净己心的道士来说是不遂心如愿的。你如果和一个老百姓谈论金钱,他可以表现出足够的热情。你如果和一个衙役畅谈品秩,他会付出他的憧憬。但你和一个一心追求天道的谈论这些,他们的嗤笑与不屑早应该表现在脸上了。

  但人生的悲剧正在于此,就算齐焉贵为武当的掌教,他敢将他的心思挂在他出现在世间一百年的老脸上吗?他不敢。所以就算他心底的不情愿,他希望李逐仙远离这可鄙的交易。但他做不到。世上没有逍遥世外,超脱于羁绊之上的人,就算是仙,也在凡尘俗世中纠结于自己混杂的情感,熊筋骨和拈琴的军神聂白冤不正是这样么。

  按理说,熊筋骨和聂白冤已是过了地仙境界可以飞升的人了,但他们仍然逗留于世间。由此看来,地上仙终究是尘世人。所以连仙都是这般,齐焉这个终生禁锢于回神境界的老道士又怎不会为尘世所劳呢。

  所以他累于李逐仙的情感,又无法超脱于其间,这对于他,何尝不是一种刺痛心扉的苦。武当三百年不出地仙,这是横梗在武当山道士心中无法消除的痛。但这痛何尝不是一种福,起己朝廷渐渐疏远了武当,但武当却意外获得了清闲,可暂时断了与尘世的纠葛。但李逐仙上山了,三百年了,所有武当山道士都在呼唤,他们多年的心结终于揭开了,举山欢腾。但不幸的是,起己朝廷又重新伸出了他的魔爪,黑暗的气息又来了。

  他们向武当山要人,他们要李逐仙下山,成为起己庙堂中站立的一员。他们当然不是要李逐仙去出谋划策,成为一个骨鲠忠臣,他们只是要一个刽子手。武当当然不愿意,他们无奈,他们心里陈结着一个一心超脱而又不能超脱的瓜果。瓜果越长越大,最终瓜果湮没了他们的生命,他们在瓜果的梗塞中死去。

  这是悲伤的,而李逐仙何尝不知道这是一种悲伤。小时候的玩世不恭并不是超脱,而是牵在一根线下,李逐仙牵着线就这样吊着武当山,看似自由,但他不能扯断这一根绳子。因为山上还有他的师傅师伯,还有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他选择他的情感,为了他们毅然决然地往起己朝廷奔驰而去。他这样想着:‘如果我去了,山上人还能得一些好处不是吗?但有一点不好的是,言仲溪这小子又哭了。真是个易于感情用事的小子。’

  时值春末夏初,一股盎然的生机随天地一起成长了。它化成了一朵朵晚春的鲜红,变成了松树上密密麻麻的叶子。当然它邀请了天空下的精灵,一只竹鸡跃上一株绿竹正在肆意地叫着。

  几株松柏下,李逐仙终于望出了李长太的背影,但并不落寞,落寞出现的时候往往是无再会之期。在几百步在,言仲溪正躲藏在几株松柏围成的暗影下,这个小子正悄悄落泪呢。

  李逐仙有意落在起己一队侍卫的后头,盯着那几株松柏叫道:“仲溪,被整的跟个娘们一样,等你抹了眼泪,再去看地上,别人还以为你在尿裤子呢。”说着,正在李逐仙不远处的慕纸鸢与穆青鸾笑了。

  “你才在尿裤子呢,逐仙,你给我赶紧滚,你走了,我正好乐的清闲。我叮嘱你一句,山下可不比山上,不要到处惹是生非,那里可没有人给你擦屁股。”言仲溪大怒道,他的身影从松柏后闪出,故作大摇大摆一路远去了。

  这时,苟苍支开了落在后头的侍卫,与李逐仙并肩而行。慕纸鸢欲跟来,李逐仙挥了挥手,慕纸鸢只得生了一阵闷气,一路踢踢行行,坏了好几株树木,枝叶都散了一地。“苟前辈,有话请说。”李逐仙率先出声道。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话,只是想跟你讲讲这事情的来龙去脉。”苟苍说道。

  “嗯,这事情的始末我极为模糊,还请前辈为我解个明白。”李逐仙甚为恭谨。

  “其实这件事并不是王上的一时主意。早在几年前,他就开始谋划这件事情。几年前,我就与郦生闲老掌教通了口信,他答应了。但那时你在山下历练,我想即使你当时在山上,老掌教也不会和你说这些,所以这一次就显得很匆忙。本来还可以等上一段时间,但你这五年的下山之行,功力突飞猛进,因此王上就把这计划提前了。”苟苍解释道。

  “我李逐仙一介武夫,有什么可以为咱们王上分忧的地方吗?”李逐仙自嘲道。

  “王上所谋甚大,苟苍不敢非议。但有些事情,需要特别的人,又或者许多事情,我不便出面就只有劳烦你了。我是王上身边的人,在一定层面上,代表了王上的态度。所以有些事情我不便出面。而你,就是那个代替我的人,行走在暗影之中。我也不想瞒你,有些事情并不是那般正大光明,而你便是黑暗中的刽子手。鉴于这些,我希望你有个心理准备。”苟苍嘱咐道、

  “我会注意的。但我有句话想跟苟前辈说一说。”李逐仙表现出了极力争取的态度。

  “哦,你说,我会将你的意见向王上的转告的,我也会为你争取的。”苟苍表现出了友好。

  “在这里先谢过苟前辈了。我想说的是,我李逐仙做事有自己的底线,当事情过了我的底线时,我会拒绝”,李逐仙说道:“我是武当山的人,许多事情我必须秉承武当山千年的精神以及师傅的嘱托,这是不容商议的。”

  “我想王上会明白你的。”苟苍若有所思,但他的语气浮着重重的犹豫。

  夕阳西下,昏黄的天空埋葬了最后一缕余晖。而这一行人已经到了山下,城里的灯火依稀可见。这时,一个太监行至两位公主面前,说道:“两位公主,车架就在前头,请两位公主移步其中休憩片刻。暮色已昏,不便赶路。今夜,咱们就宿在辅县令府中了。”

  于是,一行人便拥着公主车架朝辅县令家宅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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