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思过崖

  思过崖是武当后山一处并不雄伟的山峰,山脚下是武当山人延续千年的坟墓,简陋而恢弘,地面上一处处隆起的坟包与坟前的粗糙木碑构成了武当山绵延千年的历史和记忆。

  在这些数以千计的墓碑中,你可以在一处毫不起眼的地方惊讶的发现第一任掌教的名字,如雷贯耳却甘愿在千年风雨中沉积。但坟墓里埋葬的却不是他的骨骸,而是他的老旧的道袍。

  事实上,千年以降所有在武当山飞升的大真人,其躯壳随其魂魄迁徙到了世人眼中遥不可及的九重天上,传世的只有武当山人奉若神明的遗言。

  如第一任掌教飞升前所言:想飞升吗?先洁净你的魂魄吧。而第二任掌教的言语亦有异曲同工之妙:超脱于世俗的灵魂总是先于天赋异禀的躯体率先飞升。

  而这些被武当山人奉为金科玉律的言语正出现在坟墓群边一个小院落中的一位年纪逾百老道士手中的《化神》一书中。

  手捧《化神》一书的老道士面目安详而平静,但在其全神贯注的中,一道细微的推门声不合时宜的撞坏了这自成方圆的小世界,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轻微的脚步声。

  而这屋主人正是昨日大发雷霆的齐焉,他放下手中书籍,一脸慈和的望着眼前这位相处一甲子有余的师弟李长泰。他待李长太落座后,一脸笑容的朝神情肃穆的李长泰问道:“长太师弟,你可曾怪罪师兄?”

  李长泰没有说话。

  齐焉自言自语道:“不管师弟你认同不认同我这位师兄的做法,但我终究还是做了。说实在话,其实我也知道,我对逐仙的惩罚是重了些。”

  李长泰呼出一口浊气,感慨道:“是啊,逐仙这孩子的性子你我都清楚,要逐仙跪背着一个他讨厌的人物上气莲峰,可真是难为他了。”

  齐焉怅然道:“可逐仙还是低头了。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我武当山的振兴的确需要一个天赋异禀的人,但如果这个人自私乖戾不听管束,我武当山情愿再等上几百年,即便最终消散于岁月的尘埃中。”

  李长泰没有辩驳,他的苍老眸子中载满了一个师傅对徒弟的殷切期望:“我相信逐仙,一个发自内心敬畏武当山的孩子,不管他的行为如何为人所诟病,但他绝不会在一处偏僻的山沟里迷路。”

  齐焉眼神柔和道:“我也相信逐仙是一个本性不坏的好孩子,但他胸中郁积不散的戾气与武当山人看淡恩怨情仇的性子格格不入。第三任掌教有一句话说道,其性不宜,当虎鞭驱之。责任与行为相伴随,既然逐仙做了有违武当规矩的错事,那我也不会吝啬给他几鞭子的惩罚。逐仙的身上承载着武当山的期望,但我们的期望,首要的仅仅是希望逐仙成为一名合格的武当山道士。”

  李长泰深以为然。

  但齐焉忽然话锋一转,忧虑道:“其实我给逐仙那样同样不符武当规矩的惩罚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对那个不明来头的姬姓公子的担忧。若昨日拦路的不是逐仙,我毫不怀疑拦路之人已是一具冰冷的身体。我对逐仙的惩罚不只是做给武当山人看,更是做给那名陌生的姬姓公子看。”

  李长泰沉默不语,至始至终他对姬行兴的忧虑与因姬行兴而盛开的黑瓣气莲所延伸的惊喜一样深重。他呢喃道:“姬姓公子,你到底是何方人物。”

  两位发丝如白雪的逾百老人没有思考出满意的答案。

  窗外的光景渐渐暗淡,一股山风破窗而入,吹散了两人不见明朗的思绪。齐焉率先回过神来,他拾起面前的化神一书,轻轻地递给李长泰,罕见的幽默道:“年轻时,山下总有一群人觊觎我风骨卓然的娟秀笔墨,可是到了山上,却不曾想山上竟有一个仰慕读书人善吟风花雪月的大斗师兄,在与其无止无尽的周旋中,倒落下了正事,真是人老了,记性也差了。长太师弟,这本汇集武当山先辈智慧的化神就权当作为逐仙两个月禁闭的消遣吧。”

  不知是不是李长太老了,手捧化神的苍老双手竟然没来由的一阵轻颤。化神,老掌教四十年前赠送给齐焉的孤本,齐焉一生最为珍视的道教典籍,师弟们借了几十年却不曾一睹芳容的古朴书籍的吝啬主人竟然轻易地将之送给逐仙了。

  李长泰一时不知所措,已是回神境界江湖顶尖武夫的他竟然托不起几两重的泛黄书籍,他神情复杂道:“长太代我那不争气的徒弟谢过师兄了。”

  齐焉摆摆手,李长泰离开了。

  位于武当山墓地群的左侧,是孤立在武当后山的一座不雄伟的山峰-思过崖,武当已有几百年的时间不需有人仰视它的高度。思过崖上有一座不显眼的木房子,很小很丑陋。这座源于武当第六任掌教对于“过”字解读-过错不是光鲜的字眼,只是一个丑陋的词汇,于方寸之间走出的道士们应该已经悔过自新,而被塑造成如此模样的建筑因为李逐仙的进入终于有了一丝人气。

  黄昏时分,身处仅能容纳三人的狭窄木房子中的李逐仙艰难伸了个懒腰,在这个不足一人高且充满霉味的窒息空间中毫无凝滞的俯仰竟成了一种奢望,思过有何理由意味着可以舒适。

  窗外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并非刻意为之,而是一个不大的小道童落在地面的重量自然而然奏出的轻快小曲。只听见一个稚嫩的嗓音喊道:“逐仙师叔开饭了。”

  李逐仙透过这间木房子唯一的窗户,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脸,鼻翼很适合时宜的扇了扇,而后一只长手跳窗而出,如一个狡猾的老贼般行动迅捷,转眼间已掳回了全部的菜肴。

  但出乎意料的,一只白皙的长手再一次伸了出来,给了看似实诚的林修一个结实的板栗,阴谋被识破的林修很不情愿地的再次打开木质饭盒,从里头掏出一只肥硕的兔腿,立时肉香四溢。

  李逐仙一把夺过兔肉,对面露尴尬的林修语重心长道:“林修,男子汉最重承诺,师叔教你抓禽捕兽的技巧,你许诺相应的报偿,这本是双赢的局面。你可不能仗着你还是小孩子就可以违背承诺。师叔这下山五年懂得了一个道理。”

  林修挠头问道:“什么道理。”

  “不守承诺的,不管是男孩还是男人,漂亮的姑娘都不会喜欢。”

  林修懊恼不已,愧疚道:“师叔,我只是忘记了。”

  李逐仙皮笑肉不笑,慢悠悠说道:“看来一个板栗难以叫人长记性。”

  林修撒腿便跑,眨眼间不见了人影。

  李逐仙轻轻笑了起来,笑声里竟有一种落寞。

  初春的月有些清冷,似乎在一个遥不可及的高度冷艳睥睨着夜幕中的武当山,但武当山却如一个寻常男子对于高贵女子的仰慕,毫不挑拣的拥揽着那堪称冷淡的光线。

  白色银光下的武当山格外宁静,如一个孤独的守山人,但武当山的宁静尤以思过崖为甚。李逐仙双手伸出窗外,似要捧起那若有若无的银光,在他更显白皙的手掌上,渐渐沉淀出一张美艳的脸庞。

  人只有在孤独的时候,才最易思人。

  正当此时,一个苍老的身影出现在了这间小木屋前。

  李逐仙轻声道:“师傅。”

  站在李逐仙前面的李长太叹息了一声,缓缓道:“两个月的时间可真难熬啊。”

  李逐仙淡淡道:“师傅,这都是徒儿自找的。”

  李长太蹲下身子,凝视着在小木屋中一直是盘坐的李逐仙道:“逐仙,你知错了吗?”

  李逐仙默不作声。

  李长太继续问道:“逐仙,你恨你齐焉师伯吗?”

  李逐仙摇摇头,缓缓道:“师傅,徒儿有些冲动,但不是不明事理之人。齐焉师伯做的是对的,我毫无怨言。掌教师伯对我期望颇深,齐焉师伯对我期望颇深,师傅对我期望颇深,但期望并不代表纵容,不代表允许我可以成为一个败坏武当山规矩的人。若我是齐焉师伯,我也会那样做的。”

  李长太满意地点点头,坚定道:“逐仙,你是我李长太的徒弟,一个肩负着武当山期望的惊艳之才,怎可能是那些不明事理的无知人物。为师相信,你为武当山带来荣耀的那一天,不远了。”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李逐仙望着遥远天际中的冷冷清月,又望了望自己渐渐握拢的手掌,他心头思忖道:命运女神的眷顾?武当山的命运就在自己的手中?真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但我会握紧拳头的。

  李长太的苍老手中握住了李逐仙的双拳,他轻轻掰开了李逐仙的拳头,从宽大袖袍中掏出了那本古朴的化神书籍,将之摆在了李逐仙摊开的双掌之中。

  只听他语重心长的对一脸讶异神色的李逐仙道:“逐仙,对你严厉的人,往往不是憎恶你的人,而是那些真正关心你的人。你大斗师伯是这样,你齐焉师伯也是这样。”

  李逐仙将化身收于袍中,朝坟墓旁边的那栋小院落深深望了一眼,即使他什么也看不到。

  一炷香后,李长太离开了。

  李逐仙望着师傅苍老的背影,呢喃道:“师傅,我知错了,但如果事情可以重来,我仍然会犯错,即使面临的惩罚更加的严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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