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义士肝胆,忠魂逝,子流亡 四

  杨应尾跑去花圃中拾起青锋剑,奔回来双手递给王一鸣,王一鸣接了过来,在矮子尸身上,将剑上血迹擦拭干净,还剑入鞘。

  王一鸣用左手提了关朗俊,右手提了书生和矮子,将这三具尸首都丢进马厩之中,再将旁边的稻草堆了上去,将三具死尸盖住了。

  杨应尾的身上沾到了些血迹,三人回转到屋内,张贞先去给杨应尾换了套衣裳,再来谢过王一鸣搭救之恩。

  稍事寒暄,王一鸣便将几天前在监牢中见到杨继盛的事情,跟张贞说了一遍,张贞听后黯然不语。王一鸣见已将近巳牌时分,便说道:“嫂夫人,我们先去法场为椒山送行,回来再作计较吧。”

  三人起身出门,王一鸣在街边雇了辆马车,让张贞与杨应尾坐了进去,自己依旧走路,马车经宣武门大街,过炸子桥,赶到西市的时候已是日近正午。

  杨继盛、张经、李天宠、汤克宽等九人已被押赴到刑台之上,刀斧手也已就位。按照当朝律例,人犯临刑前可与家属进行简短话别,张经等人的家属早就到了,各家的事情都已交代完毕,此时正哭天抢地,乱成一团。

  杨继盛与张贞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却无需开口。张贞见杨继盛须长及胸,发如乱草,想是他在狱中三年,都不曾剃头修面,便用手轻轻地理了理杨继盛的发须衣帽,一如杨继盛往常在家出门之时。

  杨继盛一声长叹,说道:“贞妹,今生苦了你了。”张贞菀尔一笑,柔声说道:“夫君今日大劫,何苦再去想这些尘世中的烦恼?你且放心西行,所有的事情,妾身都已作好安排。”

  两人四手相握,过了好一会,杨继盛才松开了手,朝张贞一笑,张贞回以一笑,今生来世,尽在不言。

  杨继盛低下头来,看着杨应尾笑了一笑,唤道:“尾儿。”杨应尾一直站在父母身旁,仰首颤声喊道:“爹爹。”杨继盛伸手在怀里掏摸一会,将狱中所作的《自书年谱》交与杨应尾,对他说道:“尾儿,这是为父纪录的这四十年来的一些往事,也算是我给子孙后代留下的一点念想,你过几年后再打开看吧。孩儿,为父走后,你是家中唯一的男儿,你要好好照顾你娘。”

  杨应尾伸双手将《自书年谱》接过,揣入怀中,他两眼有若滴血,却记得母亲说的话,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跪在地上朝父亲拜了三拜,为他送别,杨继盛弯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又笑了一笑道:“好孩儿!”

  杨继盛转头望向王一鸣,颤声喊道:“一鸣兄。”这位号称当朝第一硬汉,铁骨铮铮的男儿,刑部中的诸般酷刑均已尝遍,都能做到不哼一声,此时他的眼中却忽现泪影。

  王一鸣上前将手握住杨继盛的右手,杨继盛紧紧抓住,用眼睛看看张贞,再看看杨应尾,最后望定了王一鸣。王一鸣心中明白,看着杨继盛的眼睛沉声说道:“兄弟相交,非在其言而在其行,椒山放心。”

  杨继盛这才缓缓将手松开,男儿相交,生死相托,却无需道一谢字。

  接下来,杨继盛的好友王遴、王世贞、杨朋石、奚世亮、沈炼等都前来为他送行,书中且不一一细表。及至临刑的时刻,监斩官照常例问询人犯有无冤屈,台下的百姓一片鼓噪,声震刑场,监斩官始终充耳不闻,午时三刻,掷令开斩,天空中忽然乌云滚滚,雷鸣阵阵。

  杨继盛仰天长啸,朗声吟诵:“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天王自圣明,制作高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昂首慷慨就义,时年四十,众多百姓悲愤不已,齐声呼喊:“此天下义士也!”

  在刑部主事王世贞(即后来之兰陵笑笑生,著有号称当时第一奇书《金瓶梅》)、兵部员外郎王遴的帮助下,杨继盛的遗体被运回到家中,王世贞找来仵作将头和尸身缝起。王一鸣忙前跑后,把杨继盛的尸身用棺椁盛殓了,在院子中架起了灵堂,杨继盛生前的七八个好友来到灵前祭奠,其他的人大多因为畏惧严嵩事后报复,却不敢前来。众人各致祭词,均是哀悼杨继盛之英年早逝,痛骂严嵩奸党惑乱朝纲,一直到了亥时左右,众人方才先后陆续离去。

  待到了亥末,灵堂内只剩下了张贞、王一鸣、杨应尾三人,张贞燃起了三柱香,插入香炉,手捧祭文,于灵前大放悲声:

  未亡妻张氏谨采首阳之薇,挽汨罗之水,致祭于夫君奉直大夫椒山杨公之灵曰:于维我夫,两间正气,万古豪杰。忠心慷慨,壮怀激烈。奸回敛手,鬼神号泣。一言犯颜,五刑殉节。关脑比心,彦头嵇血。朱槛段笏,张齿颜舌。夫君不愧,含笑永诀。渺渺忠魂,常依北阙。呜呼哀哉,尚飨!

  祭文中关龙绛苦谏夏桀蹈火而死,比干强谏商纣王被剖胸摘心,张贞将杨继盛比作夏之关龙绛、商之比干,确实是非常中肯的评价。待张贞祭奠完后,杨应尾上前扶她起来坐到凳子上,想着给母亲倒一杯水,却见茶壶已经空了,便跑去后厨中烧水。

  在王一鸣的心中,早已将杨继盛一家都视作亲人。现在见张贞坐定之后,两眼空明,看起来有些魂魄不定,他素知这位夫人极有见识,虽是蒲柳弱质,然却为女中丈夫,遇事思路明晰,行事果敢快捷。

  如今杨继盛新亡,她伤心过度,神不归属,只怕于她的身体有些妨碍。王一鸣便道:“嫂夫人节哀!以现在的情形看来,严嵩那老贼很有可能会要斩草除根,今早的巴蜀三枭只能算是个小角色,我们去法场给椒山送行,严嵩的耳目肯定都已知道了,必然会再派人前来。我想如今之计,明日便让椒山入土为安,而后我护送你们离开京城,去崆峒山住上一段时间,待过得载之后,应尾长大一些,再设法为他父亲报仇,嫂夫人意下如何?”

  张贞点头说道:“王大哥,我现在方寸已乱,就按你说的来做吧。”她突然站起身来,朝王一鸣敛衽一拜,口中说道:“王大哥,你对我们一家的大恩,张贞在这里叩谢了!”王一鸣慌忙站起,连声说道:“嫂夫人,我们之间就像亲人一般,你怎么行这样的大礼?使不得,快快请起!”

  张贞起身站定,正好杨应尾端着茶走了进来,张贞让他将茶盘放下,拉着儿子的手对王一鸣说道:“王大哥,我想让应尾认你作义父,不知你是否愿意?”

  王一鸣本来就十分喜欢杨应尾,自己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心中一直就把杨应尾当儿子看待,当下点头笑着说道:“我也正有此意,尾儿,你愿不愿意啊?”杨应尾乖巧得很,当下在桌案上将王一鸣的茶碗续上水,然后朝王一鸣拜倒,磕了三个响头,将案上茶杯端起,双手奉茶说道:“义父,请喝茶。”王一鸣哈哈一笑将茶接过,喝了一口,伸手将杨应尾拉了起来。

  张贞道:“尾儿,你到娘这边来。”杨应尾“哦”了一声,走到母亲身边,张贞把两手放在杨应尾的左右肩上,深深的望了儿子一眼,沉声说道:“孩儿,你以后要听义父的话,长大要像父亲、义父一样,做个响当当的好男儿。”杨应尾歪头看着母亲,点了点头。张贞将儿子抱入怀中,轻轻说道:“尾儿,你名字叫做应尾,你知不知道‘应尾’二字作何种解释?”杨应尾答道:“娘,我曾经听爹爹讲过,‘尾’为东方青龙七宿之一,也称‘尾火虎’,有星九颗,故又称‘九星尾宿’,尾星在第九重天,所以常年不见,‘应’为呼应之意。对了,娘,爹爹还说‘尾宿之日不可求,惊天动地皆可休’,这是什么意思啊?”张贞柔声道:“尾儿,娘也不知道,你长大些或许就能够明白了。尾儿你要切记,坚韧不拔,傲骨虚心,你生为杨家男儿,肩上必有担当,当记遇事三思,见苦难坦然面对,勿要轻言放弃。”杨应尾认真答道:“好的娘,孩儿记下了。”

  王一鸣感觉有些奇怪,心道:“弟妹向来遇事不乱、颇有主见,今日不商谈继盛入殓的事情,怎地婆婆妈妈的与尾儿絮叨起来了。”

  “乖孩儿。”张贞轻轻的将儿子推开,又望向王一鸣说道:“王大哥,请你少待,我去收拾一下。”说罢,站起身来,摸了摸杨应尾的头顶,莲步轻移,就走到内室去了。

  王一鸣便与杨应尾在大厅中说了一会话,杨应尾问起王瑛,王一鸣微笑说道:“她和她的爷爷奶奶在狄道,我每次回去,她也要问起你的。”接着王一鸣考较了一番杨应尾的学业,就这样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却还是不见张贞出来,王一鸣隐然觉得有些不妙,对杨应尾道:“尾儿,你快去房中看看你娘。”

  杨应尾答应一声,快步走到西屋的门前,推门不动,里面已经上栓,便唤道:“娘,娘。”里面却无人应。

  王一鸣耳目惊人,在厅中听得真切,心知有异,身形有如旋风过堂,倏忽而至,以手推门,略一使力,门闩应手而断,往房内一看,叫一声苦也,但见三尺白绫悬于房梁,张贞已经自缢多时了。

  杨应尾哀嚎一声:“娘”正要扑了过去,脚下却已摇摇晃晃,才走了两步,便昏倒在地上。王一鸣青锋出鞘,割断白绫,伸左手扶住了张贞落下的身体,入手之际就知断气已有一炷香左右的时间,便是大罗神仙也救她不得。

  王一鸣将张贞平放在床上,还剑入鞘,再将杨应尾抱起,见他小脸紫胀,知道这是一时急火攻心,闭住了气息,便用手贴在杨应尾的“灵台穴”上,将内力稍稍注入,片刻后,杨应尾悠悠醒转,扑到床前,搂住张贞的尸身,放声大哭不止。

  王一鸣也是恻然神伤,游目四顾,见桌上有两张素笺,墨迹新干,是张贞手书。拿起一张,字迹娟秀,上面写道:“应尾吾儿,自汝父入狱,辗转思维,进退无策,旦暮思量,终日惶惶。黄泉路远,汝父形单影只,好不凄凉?今娘随汝父去矣,阴冥有伴。我儿重任在肩,当自图强,家仇勿忘。”另外一张却是写给他的:“王兄尊鉴,兄云天高义,张贞感激涕零,今生已矣,来生当与椒山结草衔环,以报深恩。”

  王一鸣暗暗叹道:“好一个行事果决的女子!可让我怎生向椒山交待啊。”

  唤过杨应尾,将张贞的绝命书拿给他看了,杨应尾见字思人,又抽咽起来。王一鸣硬起心肠,沉声喝道:“尾儿,你爹娘都已经过世了,不能复生,伤心于事无补,你要不负你爹娘的期望,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现在你爹娘的后事,都需要由你和我来共同料理。”

  杨应尾赤肿了双眼,强忍悲痛,心中有一个念头在不停翻滚:“我不哭,我不哭,我要报仇可娘你为什么要舍了尾儿啊?”

  当天晚上,杨应尾坐在母亲床前,一日之内,连失双亲,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能够承受的,他伤心疲累到了极点,抓着母亲的手,靠在床边沉沉睡去。

  王一鸣凭几而坐,守在床前,一夜不眠。子时刚过,耳中就听到屋顶上有细微的沙沙之声,他知道是有夜行人在外窥探,可这些人却一直没有进一步的行动,王一鸣以不变应万变,只是坐在那动也不动,对外面的声响不理不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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