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雪

  她们走楼梯,径直上到七楼,累得气喘吁吁。那明珠敲门,无人应答,她掏出钥匙开门,对童安道,“我爸妈应是不在家。”

  逼仄客厅里,挤满过时肮脏的家具,陈旧破败的气息扑面而来,细看,不过一张咖啡色的长沙发,一组黑色的电视柜,一张四四方方的餐桌,以及一台双门冰箱。并非家具太多,而是房间太小。沙发与电视柜之间空出的地方,仅够一人通行,多出一人,便容易碰手碰脚。白色瓷砖地板上,污渍累累,这是擦不去的岁月的痕迹。

  那明珠的房间只放置一张12米宽的木板床,一张书桌,再没有多余的空间摆一个衣柜,哪怕是一个简易型的折叠衣柜。打开的窗户正对着别人家的客厅,电视声音清晰入耳。那明珠蹲下,将行李箱和手提旅行袋利落地塞进木板床底下,笑道,

  “还不错,有床有桌,干净整洁。”

  “明珠,与我同住,我们可以将另一间屋租出。”

  “不,总会有办法的,童安,总会有办法的,我有一双健全的手,我会用它来改善生活。这年头,有许多机会,当然,亦有许多陷阱,不管怎样,人总要向前冲。”

  “就当陪我,我一个人住,害怕。”

  “童安,你的好意我领了。为了帮我,编出这样烂的借口。我不能占你便宜,如果与你住,又不付房租,我会不好意思,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最怕欠别人人情,不知道怎么还。况且,我住那么高级的住宅区,爸妈住二十年的旧房子,于心不安。”

  童安轻声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明天下午两点,陪我去高新科技园面试,可好?”

  童安欣然答应。回到家,她打开网页,登出招合租的广告,心情久久不能平复,索性进视频网站看《老友记》,随着剧情起伏,不断哈哈大笑。深夜一点,饥饿难耐,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抗议声,童安这才猛然发觉,晚上,她没有吃任何东西。她略微思索,果断抓起钱包和钥匙出门。

  岗亭里的门卫,头低垂着,大抵是睡着了。童安刷卡走出小区,沿着长长的宽敞的人行路一直往前走,到红绿灯路口,左拐,一个简陋的烧烤摊子赫然出现在眼前。空气里有木炭燃烧的味道,童安深深呼吸,她贪恋这种木炭燃烧时,散发出的独特的味道,烟火人间,温暖亲切。有年轻男子坐在其中一张折叠木桌前,喝啤酒,吃烤羊肉串,神情十分享受。童安拿起一只塑料篮子,挑了十串羊肉,十串鸡脆骨,十串韭菜,一只茄子,还欲再挑十串金针菇,被老板笑呵呵地阻止,“姑娘,你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童安只觉心里无比熨帖舒服,她接受了老板的建议,没要金针菇,将装满食材的篮子递给老板,笑道,“帮忙多放点辣椒。”

  老板伸手接过,笑着爽快地应道,“好嘞!”

  他五根红肿皲裂的手指,不期然映入童安的眼帘,她的眸子紧了紧,终究,没有再说什么,挑张靠角落的位子坐下,静静观察这对经营烧烤摊的中年夫妇。只见两人长得一般粗,穿得一般粗,手脚一式一样的麻溜。男人负责烧烤,女人负责给客人上菜,倒水,将桌子收拾干净,兼收钱。他们极少说话,两人间的交流是无声的,一个眼神,一个笑,一个手势,便能明了对方的心思。长久以来生活的默契,造就了彼此的心意相通。

  童安在啃羊肉串的时候,年轻男人结账离开,他的头发柔顺漆黑,垂到肩头,身体瘦削,穿黑色的长大衣,从后面看,身形似女子,童安愣愣地盯着他的背影瞧,直至他消失在转角处。

  突然,刮起一阵大风,路面上的细微尘沙被风卷起,落了一星半点在童安眼睛里,她连忙轻轻闭上眼睛,用手温和地一下又一下地,从上往下,轻揩眼皮,须臾,眼角渗出一滴泪水,眼里不再疼痛,变得舒服,她睁开眼睛,一片洁白的雪花从广袤宇宙,茫茫黑夜,飘飘荡荡,从童安的眼前掠过,落在她的掌心,有柔软的冰冷的触感,瞬间,消失,无影无踪。紧接着,两片三片四片,五片六片七片,八片九片十片,无数片雪花,洋洋洒洒,纷纷扬扬,填满空虚天际,天空热闹了起来。

  买单的时候,童安温言说,“烧烤非常好吃,忙到深夜,可见,生意十分不错。”

  夫妇两露出一式一样宽厚的笑,道,“还过得去,过得去。”非常谦逊。

  “辛苦吗?”

  “苦是苦了点,没有关系,我们能吃苦。我们吃苦,为的是让小孩不再吃我们这样的苦。”他们声音愉悦,眼角含笑,对生活满足,且充满希望。

  天寒地冻的隆冬,凌晨的街角,烟熏火燎的烧烤摊,眉眼带笑的中年夫妇,幸福无处不在,可,这样的幸福,有多少人能承受得起?再幸福,不过是别人的事,大多数人不会愿意要。童安也不愿意,她在漫天的雪花中,沿原路返回住所,身后留下一行轻浅的脚印。

  童安贴出招合租的广告,刚开始,有人约看房,童安不是嫌这,便是嫌那,总之找不到合适的室友。到后来,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室友。经历这件事,让童安对自己生出了新的看法,那就是自己并不随和,并不平易近人,并不好相处。而在过去长达二十年的人生中,她一直认为自己是十分平和,好打交道的人。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