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后杀臣

  景龙四年的初夏来临,正是吃樱桃的好季节。韦皇后别院后面有一片樱桃树,花奴细心养护,结的樱桃各大又甜。每到此时,韦皇后都会去别院里小住两日,就为了吃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樱桃。

  丹菲一大清早就起来,带着宫婢们去挑选刚刚下树的新鲜樱桃,用冰凉的井水洗,然后取来前日才做好的乳酪,浇在樱桃上。这边内侍也将一早新熬的蔗浆送了来,还带着热气,散发着甜腻的芳香。

  丹菲手执银勺,舀了满满一勺的蔗浆,浇在乳酪上,又加了半勺玫瑰蜜。

  “皇后喜甜。这糖浆,宁可多放,也不可少放,明白了吗?”

  小宫婢们纷纷点头称是。

  黄铜冰鉴上堆着碎冰。丹菲将盛着乳酪樱桃的琉璃碗放在冰上,让小宫婢们抬着冰鉴,朝含凉殿而去。

  此时韦皇后应当已经用过了早膳,正是一边听柴尚宫汇报宫中日常,一边用甜点的时刻。

  他们走到正门口,却是被一个女官拦了下来。

  “中书令觐见,正和皇后在议事呢。”那女官蹙眉。

  话音未落,里面就响起瓷杯碎裂之声。

  韦皇后高声叫道:“便是污蔑,我也不能一言不发,好似被坐实了罪名似的。应该将此人招来,我与他当面对质才是!”

  “皇后息怒。”崔景钰冷静得近乎漠然的声音响起,“那不过是个无名小官,当不得您如此屈尊降贵。万一他当庭污蔑您……”

  “就当如此!”宗楚客打断了崔景钰的话,顺着韦皇后的话道,“此人不知好歹,胆敢中伤诽谤一国皇后,怎么就不能将他唤来对质?若他所说不属实,不就可以当场问罪?”

  “如此正好!”韦皇后笑道。

  崔景钰跟在宗楚客身后,从屋里退了出来。丹菲颔首而立,朝两人屈膝行礼。宗楚客大步而去,崔景钰却是朝丹菲望了过来。

  “奴送送表兄。”丹菲娴雅一笑,跟着崔景钰的脚步。

  “唔。”崔景钰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大步朝前走,挺拔的背影好似一株青松,充满了令人想要依靠的安全感。

  丹菲跟在他身后,面容沉静。

  “许州有个叫燕钦融的参军状告皇后、干预国政”崔景钰低声道,“他连着安乐公主、武延秀,还有中书令等人全都告了。圣上因为郎岌之事,对这些言论特别敏感,特意下旨召燕钦融来问话。中书令这才来寻皇后商议对策。”

  丹菲问:“圣人信他?”

  “此人递交的奏折证据确凿,圣上极难不信。尤其有郎岌就是被皇后灭口的,圣上心知肚明,这次便更想弄个究竟。”

  崔景钰低语,借着朝服宽大的袖子遮掩,将丹菲的手握住。

  丹菲嘴角浮着浅笑,手指学着他的样子,在他手心里轻轻划了划。

  崔景钰身子一歪,似乎被门槛绊了一下。

  “当心!”丹菲下意识伸手扶他。

  伸出去的手被抓住,整个人都被顺着往前拽了一小步。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唇上就传来柔软的温度。

  崔景钰放开她,拂了拂衣袖,面色平静道:“无事。”

  丹菲脸颊发烫,心还因为刚才惊险的一幕而急促地跳着。

  幸而近处无人,远处站岗的禁卫也看不清他们的小动作。丹菲虚惊一场,埋怨地瞪了崔景钰一眼。

  崔景钰偷腥得逞,嘴角挂着满足的笑意,扬长离去。

  数日后,燕钦融终于进宫面圣。圣上却是单独召见了他。

  宗楚客忙命内侍前来告知韦皇后。韦皇后雄赳赳气昂昂地率领着一众心腹女官,杀去了宣政殿。

  宫人见韦皇后前来,吓得面无人色,跪地道:“圣人在侧殿召见臣工,皇后稍等奴通报。”

  “我要面圣,何须通报?”韦皇后冷哼一声。

  内侍当即推开那个宫人,打开了侧殿的门。韦皇后在宫人簇拥下,闯进了殿中。

  圣上正坐在榻上,下方蒲团上跪着一个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中年官员。

  皇后这样直闯议政大殿,圣上又惊又怒,又有几分本能的畏惧,颤声道:“阿韦,你这是做什么?”

  “臣妾若是不来,大家怕是要听信这獠奴造谣,要废了臣妾了吧?”韦皇后厉声道。

  燕钦融起身,朝着韦皇后叩拜,不卑不吭地大声道:“臣今日对着陛下所言若有半分虚假,可受凌迟之刑!皇后,干预国政,安乐公主武延秀及宗楚客等,朋比为奸,谋危社稷。非但如此,他们还朋党为奸,谋取私利,上至卖官鬻爵,下至强占民田,逼死良民。皇后纵容韦家子弟同武驸马违法乱纪,还掩埋事实。此事应亟加严惩,以防不测呀,陛下!”

  燕钦融又朝圣上拜下,“底下无数有良知的臣工都曾上书想您奏这些事,那些奏折全都被中书令命人截下,对您报喜不报忧。陛下可知这些年北地战乱,南方洪涝不断,流民失所,千里良田成荒土呀陛下!”

  燕钦融告状早有腹稿,一气呵成。韦皇后没想到他竟然毫不畏惧,吃惊得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圣上更是惊骇得面无人色。

  “奸奴一派胡言!”殿外一声大喝,是中书令宗楚客前来救场。

  韦皇后松了一口气。

  宗楚客抢进殿来,磕头道:“大家休要轻信此人胡言乱语。他同武驸马有私仇,百般捏造污蔑,意图不轨!”

  “中书令谄言媚上,粉饰太平,不思忠君爱国之事,反助纣为捏,枉为国之栋梁!”燕钦融虽其貌不扬,然盛怒之中的控诉铿锵有力,颇有一番威武正气。

  丹菲在一旁看着,心生敬佩之意,却也同时替他捏着一把冷汗。

  郎岌惨死丹菲虽然没有亲见。可韦皇后处死朝廷命官犹如捏死蝼蚁。这燕钦融不过是个小小参军,蚍蜉如何撼得动大树?

  可正是有他这样不畏死的义士,勇于站出来挑战韦后一派,才让丹菲没有对这个世道彻底失望。

  燕钦融说完,不待宗楚客分辨,就抽出数张罪状,磕头奉上,“这是皇后、韦家与中书令犯的几桩大罪,人证物证俱全,就待陛下检阅!”

  韦皇后冷笑道:“那等捏造之词,大家难道会信?”

  不料圣上看了几眼,竟然道:“若是真的,我为何不信?”

  韦皇后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瞪着圣上,“大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宗楚客也心慌,一时失了主意,不知道如何是好,急忙转头道:“景钰,你来说!”

  崔景钰随着上峰而来,在殿外听命,这才不慌不忙地进来叩拜。他在众人目光中上前,一本正经道:“圣上,此事非同小可,当从长计议。”

  这话说了等于放屁一般。

  宗楚客气得翻白眼。

  崔景钰又慢吞吞地补充道:“臣以为,短短数日,皇后和中书令怎么能犯下如此多的罪状。燕参军送上来的罪状,难辨真假,陛下不可轻信。”

  不提这还好,一提,燕钦融就把手一拱,道:“崔中书多虑了,这些罪状乃是陛下登基至今数年内所发生的。下官还只挑选了大事,并未将小事归纳进去。陛下若想看,微臣这就呈上。”

  韦皇后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叫道:“尽是污蔑之词,有何可看的?你们怎么还由得此獠胡言乱语,还不将他拖下去!”

  “且慢!”圣上突然大喝,手中拿着罪状不停颤抖,“阿韦,你同我如实说来,这里所指控的事,是否都是真的?”

  “自然不是!”宗楚客抢道,“陛下不可因外人而置疑皇后呀!”

  燕钦融高声道:“臣乃陛下之臣子,今日所奏,也全是国事。天家无私事,国事是天下事,陛下的私事,也是天下事!在此殿中,只有君臣,而无内外!忘陛下明鉴!”

  说毕,磕头不止,砰砰作响。

  韦皇后被这番话堵得气都快喘不过来,指着燕钦融迭声道:“还不快将这个忤逆犯上的獠奴拖出去!”

  崔景钰见圣上神情,知他已是基本信了燕钦融所言。见好就收,他便立刻高声道:“将燕参军送出宫去。”

  两名内侍走进来,朝燕钦融躬身道:“参军请随奴这边走。”

  燕钦融却不肯走,也不理解崔景钰要救他的好意,反而大声叫道:“皇后同安乐公主侵占民田,斥巨资修建别院无数,豢养男宠。母女两人甚至互换面首,作乐……”

  崔景钰脸色大变,使劲朝燕钦融使眼色,示意他闭嘴。可燕钦融早已将旁人置之度外,大声控诉不休,一时间将韦皇后母女这些年来干的那些之事全部嚷了出来。

  圣上到底是个男人,听到自己妻女行事犹如,哪里能不恼羞成怒的?虽然圣上多少对韦皇后的所作所为有些一知半解,然后众人缄默,他也可自欺欺人。如今却是连个小官吏都知道此事,想必天下人都知道大唐的皇后在外养汉。这教堂堂一国之君的颜面何存?

  韦皇后见圣上面色不对,知道他是动了震怒,将燕钦融恨到了绝境,当即尖声叫道:“还等什么?快将这贼子拖出去处死!”

  “皇后息怒!”崔景钰急道。

  “景钰,你退下!”宗楚客叫道,“禁卫何在?将其摔死,以儆效尤!”

  一队禁卫冲进殿中,抓着尚在大声斥责的燕钦融,往外拖去。

  崔景钰疾步走到宗楚客面前,低声道:“中书令冷静些。此人有官职在身……”

  “我还怕区区一个小参军不成?”宗楚客狠瞪了崔景钰一眼,“你外放一趟,怎么胆量越发小了?”

  崔景钰峻声道:“不审而定罪,杀了朝廷命官,中书令恐怕不好向百官交代?”

  宗楚客嚣张道:“皇后授权我行事,你少多管闲事!”

  说罢一把将崔景钰推开。

  崔景钰气得面色铁青。偏偏燕钦融这时还依旧大骂不止,显然是存了就义之心。崔景钰眼露狠厉之色,忍了又忍,转头见圣上气得说不出话,一副没用的样子,更不禁露出鄙夷之意。

  燕钦融自知难逃一死,歇斯底里地大喊:“臣死不足惜,望陛下惩戒妖妇奸臣,还我大唐清明江山……”

  “快快弄走,休让他在血口喷人!”宗楚客气得跺脚。

  禁卫大喝一声,将燕钦融拽起,猛地摔在汉白玉的台阶上。丹菲站得那么远,几乎都能听到骨头折断的脆响。宫婢们都是第一次见杀人,吓得面无人色,甚至有人小声惊叫,跌坐在地上。

  燕钦融倒在台阶上,惨叫连连,又不住大骂。

  崔景钰一个箭步上前,揪住那禁卫大吼:“你做什么?谁让你动粗?”

  “奉中书令之命!”金吾卫大声道,一把推开崔景钰,下令道:“加刃!”

  侍卫们扑过去,举刀朝燕钦融劈砍而下。宫婢们惊恐的叫声中,只见血光四溅,几声虚弱的惨呼响起。鲜血蔓延开来,顺着汉白玉的台阶流淌而下,就再无声息。

  圣上看不到,却听得到。他整个身子瘫软在榻上,已快喘不过气来。

  韦皇后也吓了一跳,没想到会把人直接弄死。不过死了就死了,她也不当回事,又朝圣上唠叨道:“大家,日后可千万不要在听信这等奸贼之言,生生间离了我们俩的夫妻之情。”

  圣上终于回过神来,嘶声痛骂道:“阿韦,你怎能如此残忍暴戾!”

  韦皇后讪讪道:“此人阴险卑鄙,胆敢污蔑皇后……”

  “休要狡辩!”圣上斥道,“此人乃是朝廷官员,岂是你一个皇后、一个中书令可以随意下令打杀的?尔等只知宗楚客,不知有朕么?”

  此话犹如旱地雷响,震得殿中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宗楚客顿时冷汗潺潺,仓促辩解道:“大家息怒,此事是个误会。皇后一时失言,这金吾卫却又不知变通……”

  “陛下!”那下令杀燕钦融的金吾卫噗通磕头,“臣尊旨办事,若是办错了,臣甘愿领罚。臣一无所有,甘愿以命换命。”

  说罢,唰地拔出长刀,朝脖子上一抹。

  刺目的鲜血迸射而出,仿佛泉涌。武将轰然倒地,抽搐片刻,便不再动弹。

  殿中宫婢被吓得不住尖叫。

  圣上面色犹如死人一般,冷冷地注视着韦皇后。

  宗楚客险些晕了过去。韦皇后终于知道自己冲动之下犯了大忌。她表面上还能维持镇定,手却死死抓着丹菲的胳膊,尖尖的指甲陷肉中。丹菲疼得咬住唇,硬生生忍着。

  崔景钰脸色阴沉铁青,目光肃杀,身子微微发抖。

  “这本是误会……”韦皇后哆嗦着,“大家……”

  “休要唤我!”圣上勃然大怒,“瞧瞧你做的好事!当着我的面就打杀官员,逼死禁卫!这里可是宣政殿,岂是你一个女子能够胡作非为之处!你……你现在就给我回去禁足思过!”

  “大家!”韦皇后叫道。

  “后宫不得干政!”圣上吼道,“朕纵容你多年,没想让你将这朝堂搅成一滩污泥。朕若再不作为,将来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韦皇后身子一晃,落泪道:“我替你操持多年,竟然换来这样一番话?大家,你良心何在?当初在房州,你明明承诺……”

  “难道要我眼看着你败坏祖宗的江山不成?”圣上狂怒地打断了她讲古,“你休要再多言。否则,别怪我收了你的凤印!”

  韦皇后如遭雷轰,两眼一番,晕了过去。

  宫婢们大呼小叫地将她围住。圣上冷眼看着,也不过来,只冷哼一声,扶着内侍的手走了。

  宫人们七手八脚地将韦皇后抬回了紫宸殿。

  宗楚客跟着过来,隔着屏风磕头,哀求道:“皇后且醒醒吧,此时不是晕的时候呀。”

  韦皇后估计是被宗楚客感动了,果真幽幽醒来,捂脸大哭。

  宗楚客道:“皇后还是先向陛下请罪才是。你们是夫妻,有话自然可以好好说的。”

  “他没良心呀!”韦皇后捶胸大哭,“房州那种苦日子我都陪他熬过来了,为他操劳政事多年,让他做个轻松闲散的皇帝。他如今为着旁人一句话,就要废我呀!”

  说罢,又大骂宗楚客办事不利。

  宗楚客今日这事办砸了,帝后两头都得罪了彻底,此刻苦不堪言,一味磕头。

  丹菲被这一片叫骂声吵得耳朵疼,借着添茶的空档溜了出来。

  崔景钰正站在殿外,眺望着空旷的庭院。一缕阳光照在他年轻英俊,却也晦涩阴郁的面孔上。

  丹菲轻轻走了过去。崔景钰听到她的脚步了,却没回头。

  丹菲知道他在自责,满腹安慰的话,也没法在这当口和他细说,只好轻声道:“那金吾卫……”

  “嘘……”崔景钰朝丹菲使了个眼色。

  那自尽的金吾卫身上存着极大的蹊跷。韦皇后下令处死燕钦融,谁都知道是盛怒之下的随口一说。宫人们哪个不机敏,又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都知道暂且缓和一二,不会真的遵照皇后的话动手。可这禁卫似乎本就对燕钦融存着杀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命人开杀。

  只可惜他自尽得太利索,连扣下他问话的机会都无。

  崔景钰低声道:“是我迟疑了一下,不然,至少可以将这禁卫拦下。”

  “你也尽力了。”丹菲用极轻的声音说,犹豫了一下,然后握了握他的手。

  她手掌冰凉,手心里满是汗。崔景钰不禁反手握住她,想将一点温暖传递过去。丹菲抬头望着他,心逐渐平静了下来。崔景钰的眼睛里映着天光一般清澈明亮,带着一种柔和而包容的力量,让丹菲暂时忘却了血腥与残暴,寻找到了宁静。

  这时宗楚客摇着头,从殿中退了出来。他被韦皇后训得像条狗,看也不看崔景钰他们,灰头土脸地走了。

  崔景钰这才松开丹菲的手。

  “你好些了吗?”丹菲轻声问。

  崔景钰点了点头。四下无人,春风轻柔,少女的面孔洁白细腻,平滑的肌肤没有一丝褶皱的痕迹。唯独眉头,是深深拧着的。

  他不禁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眉心。

  “别皱眉。”

  丹菲微微发愣,心中一阵激荡,“我……该回去了。”

  “嗯。”崔景钰没再说什么。

  丹菲忽然觉得自己这样也有点滑稽,不禁笑了笑,转身轻快地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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