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喊冤
春寒料峭。
哪怕已经日上三竿,阳光依旧不能带来半分暖意。
城门不远处的码头上,十多个官员立于岸边,瑟瑟发抖之余,皆遥望于江水之上的远处,似乎都在期盼着什么。
官员周围散布着数量众多的官兵,一个个腰间配着长刀,左右张望,虎视眈眈,等闲不得靠近。
一阵寒风卷过,许是站的时间长了,双脚冻得有些发僵,一位官员忍不住原地小跳两下,抖了抖身上的寒意。
“宋知县,注意你的仪态。”
官员们站位看似松散,实则隐隐形成众星拱月之势。为首者个子不高、形销骨立,略显肥大的官帽下,刀削一般的面庞坠着乌黑的胡须梳理得整整齐齐,浓眉大眼,有不怒自威之相。
被他训斥的官员瞬间停下动作,弯腰佝背,抬手作揖,颔首低眉道:
“下官知错,请知府大人责罚。”
知府点点头,官帽随之微微晃动,他捋了捋颌下黑须,淡淡说道:“下不为例。”说完,继续向远处的水面眺望。
官员们有了前车之鉴,哪怕再冷再难熬,也不敢轻举妄动,一个个三缄其口,如青松般站定,身姿挺拔,默不作声。
良久,有忍受不了这种沉闷气氛的官员抬起胳膊肘,轻轻拐了一下身边的同伴,对方是一个中年发福的胖子,肥头大耳、慈眉善目,看上去颇有几分佛相。他也不敢触知府霉头,身子不动,拿余光瞟了眼碰他的官员,对方轻声细语的声音传入耳朵,得稍加思考才能勉强知晓其中大意:
“通判大人,您跟知府大人关系好,您去问问啊。”
说罢,还冲着知府的背影努了努嘴。
通判在本地官员圈子里人缘极好,并且与官阶最高的知府大人私交不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无奈地摇摇头,缓缓上前,来到知府身旁,先做一揖,确保礼数周全,紧接着轻声询问:
“李大人。”
“通判。”知府回了一句,通判才继续说道:“不知张天师,何时驾到?”
他问完,周围的官员全都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知府摇了摇头,语气之中夹带着一丝无奈,“本官也不知晓。张天师只是提前派人通知下来,说今日便会走水路抵达武都,却未曾说过具体时间。头午来可能,深夜来亦有可能。”
众人听了,心里不禁泛起一阵腻歪。
知府停顿片刻,扫了一眼神色各异的众人,继续说道:“天师刚刚巡查完太原府,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武都城只是第一站。无论于情还是于理,咱们都应该夹道欢迎,不能有丝毫怠慢。”
通判回了句“下官明白”,便倒退着回到原位。怂恿他前去打探的官员先是竖起大拇指,对通判的行为表示肯定,紧接着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且等着吧。
原本以为今日不知会等到何时,未曾想一炷香的时间过后,水天相接处多出一个黑点。黑点越放越大,逐渐显现出一艘大船的模样。
楼船劈开水面,向着码头缓缓驶来。
身后传来远处百姓们杂乱的叫嚷声,李知府眉头一皱,吩咐身边人道:
“传令下去,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是。”领命之人连忙去调遣差人衙役。
李知府这才放下心来,静静等待楼船靠岸。
甫一靠岸,立马有个差人上前帮忙,连同船夫们一起忙里忙外。
船舱中走出来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老者手里端着拂尘,衣着朴素,精神矍铄。身后跟着一个捧剑的年轻人,穿着一身金黄色道袍,锋芒毕露。
李知府连忙率众官员趋步上前,深施一礼:
“恭迎天师大驾。”
老者便是闻名天下的龙虎山张天师。
“哎”张天师连忙摆手,笑容和蔼可亲,刚要开口客气,就听到岸边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一声嘶吼:
“天师救命!救命呐天师!”
李知府心里咯噔一下子,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哪还顾得上礼数,猛地一甩脑袋,连忙循着声音来源望过去,惹得官帽上的两只展角止不住地晃动起来。
旁边的官员、帮忙停船的差人、船夫、张天师、张天师身后的少年,也都齐齐望了过去。
只见远处看热闹的人群边儿上、官差组成的人墙外面,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男人,身上没有几两肉,正透过差人们的阻拦,冲着码头的方向,蹦着跳着、呐喊着。
不是旁人,正是拿把儿茶馆的掌柜,周见伍。
这里边,不管是官员还是老百姓,有不少人是认识周见伍的。毕竟他开门做生意,武都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算是互相之间没说过话,也都对周见伍有几分印象。
百姓堆儿里,有人忍不住劝他:
“周掌柜,你疯啦?!越衙告状,那可是罪加一等!上了堂去甭管你有错没错,先挨六十大板!你这体格子哪儿能受得了啊?!”
周见伍是关心则乱,有人劝他来找张天师,他想都没想就奔着码头来了。也是赶巧,正好他到了码头,张天师也从船舱里面出来了。一眼望去,见了天师,周见伍只觉得是看见了救星,一心想着大声求救,哪里还想过那么多?
此刻听旁边的人一说,周见伍瞬间慌了,他连忙摆手否定,摇头晃脑地解释起来:
“不是不是!我不是来告状的!”
可是差人们却不打算听他解释,趁他扭头回去跟别人说话的工夫,伸手就要去揪他衣领、将他带走,幸好被及时赶来的李知府等人出声喝止:
“住手!”
差人连忙收回动作,毕恭毕敬地站到一旁。
周见伍听见声音转回头来,连同身边的百姓们一起向来人看去,只见李知府怒气冲冲地向他们走来,身后跟着一众官员,官员后面还有张天师和捧剑的少年。
李知府现在心里都快要腻歪死了。张天师奉旨巡查天下,斩妖除魔的同时还有视察当地官员作为的义务,等到回京一并禀告给皇上。因此张天师每到一个地方,当地的官员便会怀揣着敬意欢迎的同时,因担心横生枝节而惴惴不安。
毕竟谁也不想在张天师面圣的时候,被顺带提上一嘴:“哦对了,皇上,我记得路过某地的时候,当地的官员怎么怎么样”
估计真要是遇到这种情况,被提到的这位,官儿也就当到头了。
李知府自认为官清廉,少有冤假错案,官声向来不错。没想到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遇见这种事情,换谁也会跟吃了死苍蝇一样犯恶心。
多年的修养,让他强行压制住心中不快,努力维持着面部表情,李知府乜了周见伍一眼,淡淡地问道:
“你有何冤屈啊?要在这种场合喊冤。”
周见伍连忙解释:
“大人,误会了,小人不冤,小人不冤。”
“不冤?”旁边的官员横眉竖眼,“不冤你跑这里来瞎喊什么?!”
周见伍吓得冷汗都下来了,终是人命关天,念及到自家伙计的性命,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回禀官儿老爷,小人不是来喊冤的。小人是在城里开茶馆儿的买卖家,今天不知怎的,店里两个伙计都中邪似的发了疯。小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好厚着脸皮来求张天师,求张天师救救我那两个伙计,他们还年轻,他们还不到二十岁啊天师大人!”
说到这里,周见伍心生悲戚,“咕咚”一声双膝跪地。
“哦?”站得靠后的张天师原本老神在在地看着热闹,一听对方是来找自己的,他白眉一挑,迈步上前。
将对方搀扶起来,张天师打量周见伍两眼,不禁眉头一蹙,眉心之间挤出一道沟壑。然后扭头朝着武都城的方向观望,片刻过后,又转回来重新端详起周见伍,面露不解。
半晌,张天师开口说道:
“观你之面相,不似作伪。可贫道望气所得,武都城没有半分邪祟的影子。这里面”
“师傅!”身后的捧剑童子迈步上前,打断张天师。
一身金黄色道袍熠熠生辉,他拿剑指着周见伍,义愤填膺地叱责道:“他分明就是在说谎!一介刁民,哪有机会遇见什么妖魔邪祟!”
说着,沧啷啷拔出宝剑,明晃晃的剑身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寒光,锐利的剑尖指着周见伍,“看小爷我斩了这个老不”
“啪!”
清脆的响声响彻云霄。童子面前一道金光一闪而逝,紧接着就看见他的上下嘴唇越来越肿,眨眼工夫,就肿得像是挂了两根肥香肠在脸上一样。
“吸呼”童子手里攥着宝剑,委屈地看着张天师,话都说不清楚了。
“要时刻记着师傅说过的话,修身养性,知道吗?”张天师看都不看他一眼。
“鸡道了,吸呼”
知道了,师傅。捧剑童子含糊不清地说道。
张天师满意地点点头,一甩手中拂尘,看向呆若木鸡的周见伍,和蔼地宽慰道: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你且将此事慢慢道来,不要遗漏任何可疑的细节。”
周见伍不禁在心里捏了把汗。心说我滴个妈耶,这老道打自己徒弟都下死手?自己可千万不能惹他生气,省得对方一怒之下,将自己的嘴巴拧成茶壶嘴儿可怎么办?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措辞,将今日发生之事的来龙去脉,从头到尾、一处不落地娓娓道来。
张天师听完,捋了捋胸前花白的胡子,沉思片刻,大拇指在掌心掐算几下,笑了。
“周掌柜。”张天师叫他。
“哎,张天师。”周见伍毕恭毕敬地应道。
“你的茶馆儿,是在那个位置吗?”张天师说着,伸手向武都城内指了指,指尖正冲着拿把儿茶馆的方位。
周见伍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点点头,“对。”
“吼呵。”张天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没有继续跟周见伍搭话,而是转头看向李知府,李知府正抻着脖子向张天师手指的方向眺望,一脸费解。见对方看向自己,连忙摆正姿态,询问道:“张天师,有何吩咐?”
“李知府,贫道打算先去周掌柜的茶馆儿小坐片刻,不知李知府是否愿意陪同?”
“自当从命。”
张天师满意地点点头,一甩拂尘,身后跟着香肠嘴徒弟、一众官员、差人、衙役,还有看热闹的百姓们,浩浩荡荡地向城门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