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民生多艰

  都畿道西部诸州县尽失、周子俊大败的消息传至洛阳时,正与许叔冀、许季常等人议事的史朝义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之中。

  许叔冀、许季常等人静静地看着史朝义,谁也不说什么。

  新安的丢失本在预料之中,真正让史朝义震惊的是周子俊的大败。

  加上薛忠义、骆悦、蔡文景的骑兵,周子俊手中有近六万大军,但在不到一天地时间内,竟然折损了一半有余。

  如果不是上天突降大雨,到底能撤出多少人还是个绝大地疑问。

  诚然,周子俊在指挥上面存在不小的失误,但对手的心机和强悍战力却更加让人恻目。

  而另外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是,经此大败,西线防卫的军力已经显得捉襟见肘,洛阳的安全问题已不可避免地摆上台面。

  若唐军狂攻猛进,只能迁都暂避敌军锋芒。

  到那时,究竟会发生什么,恐怕就很难把握。

  “许卿,散朝后立刻传书给周子俊,让他暂时退入汝州,不要来洛阳!”结束了思索,史朝义突然开口说道。

  “陛下的意思是将洛阳让……”许季常猜测着说道。

  “不错,就是放弃洛阳!”史朝义点头说道,“以眼下的情形而言,我军在西线已抽调不出足够的军力来抵挡杨错,至少暂时是如此。寿安、汝州、洛阳都可能成为杨错下一步的进攻方向。相形之下,与其让杨错攻寿安、汝州,不如把洛阳‘送’给他。”

  “陛下是想吸引杨错深入我方腹地,再寻机对其实施截断包围?”

  许叔冀很快反应过来,捋髯点头说道,“洛阳位置重要,更是大唐的东都。能夺取洛阳,对李豫意义非凡,他应该无法拒绝这一诱惑。杨错或许不看重洛阳,李豫和唐廷却未必如此。不过,纵然能将杨错吸引至洛阳,陛下还需先筹集好军力,才能从容反击。”

  “嗯!”点了点头,史朝义沉声说道,“是时候邀张忠志南下了!”

  “陛下要用张忠志?”许叔冀惊诧地说道,“张忠志为人反复,又大有野心,将这匹狼放出来,恐怕将来不好收拢啊!”

  史朝义冷笑一声,“张忠志虽然奸猾反复,但他还算个识时务的人。数年前或许他还有争霸天下的雄心,现在……已经不是群雄逐鹿的年代。他应该很清楚——我与李豫,无论谁胜了对方,下一步必然就是收拾恒赵。”

  “以区区恒赵二州之力,根本不足以抗衡唐廷。想保住那一亩三分地,就必须让我和李豫保持均势,他才能左右逢缘。如今我方战局不利,邀他南下,正是其时!”

  “若张忠志突然反目……”许叔冀仍显担忧地说道。

  “除非他彻底倒向唐廷,否则对我反目只能是自寻死路。”

  史朝义冷冷地说道,“只可惜纵然唐廷接纳他,张忠志自己也未必敢投靠。杨光翙之子能饶得了他?”

  “陛下说的不错,此刻引张忠志南下正当其时!”许季常首先点头表示了认可。

  随即,许叔冀等人也相继点头。

  “张忠志一旦南下。”史朝义长身而起,走到厅中悬挂地图的屏风旁,指着魏州的位置说道,“符璘的两万兵马也就腾了出来。加上现有可用的兵马,足够应付杨错了。”

  “兄长,被咱们争取的黄琦的大军也可动用啊。”史朝泰建议道。

  “黄琦的兵马另有重用。”史朝义摇头说道,“目前西道内部激战正酣,任由他们这样内斗下去,先前的诸多安排就全然白费。必须尽快让张献武稳定住西道,如此才能对唐廷形成威胁。我欲令黄琦以奇兵侧面突袭,配合张献武击溃严震。”

  顿了顿,史朝义又转头对许叔冀说道:“许卿,散议后,你即刻传书徐璜玉,命他加大驱逐青徐百姓南下的力度。唐廷不是想接纳流民吗,我就让他接纳个够!再传书李春,命他加紧对下邳等地的袭扰,不必拘泥于战果,务求令李光弼首尾难顾。如此一来,才有反攻的机会。”

  许叔冀默然点了点头。

  驱逐青徐百姓南下的计策,其实就是出自许叔冀之手。

  他是从李光弼手下投靠史思明的,已经知道自己回唐廷是没可能的事情了。

  “此战的胜负,从现在才真正开始!”史朝义眼中闪过一丝寒芒,缓缓说道。

  徐州、泗州,一片凄惨景象。

  数十万拖家带口的百姓,男男女女,老老扫少,哭天抢地地向南而行。

  辽阔的平原上,放眼望去皆是移动的人群。

  耐不住远涉的辛苦,加之长期缺粮少食,身体虚弱,不时有老人走着走着就倒了下去,再也起不来。

  家人也无力殓葬,只能寻张草席裹了尸身后,直接挖个浅坑掩埋了事。

  这还算好的!

  有些尸身便是直接曝露于野,经风霜侵蚀,鸟兽蚕食,腐臭变质。

  更有甚者,一些饥饿已极的流民会将死尸煮食充饥。

  一些与父母失散的孩童放声痛哭,张着泪眼迷离的稚嫩眼眸望着南下的人流,显得那么无助可怜。

  更为可怕的是,一些饥饿的流民,已将贪婪的目光投向了这些孩子,仿佛在看待宰的羔羊一般。

  人伦大道,纲常礼仪,在饥饿、生存面前,变得一钱不值。最实际的,就是活下去。

  几十万流民百姓,来自徐州及周边地区,都是被叛军强行驱离自己家园。

  按照许叔冀的计策,叛军大将徐璜玉领军将兖州、沂州,密州等地百姓的房屋、田地全部毁坏,而后以武力将三十余万百姓强行驱赶入徐州和泗州,而后又暗以细作散布言论,将这股庞大的流民引向南迁的道路。

  如此庞大的流民队伍,无论经过何处,都如同蝗虫过境一般,将所有能够充饥的东西全部吃光,留下的只有一片狼藉。

  当地的百姓虽然不甘,并奋起与流民争斗,但就如几粒石子落入洪流之中,只能荡起几点微澜,随即就化为无形。

  无奈之下。这些本不想离乡背井的当地百姓,由于仅余的些许粮食被抢走,为能搏得一线生机,只好也加入到流民队伍之中。

  逐渐地,流民群变得越来越庞大,河南道东部都被卷了进去。

  江南!

  这是流民们心目中向往的活路所在,但同时也是惟一可去的地方。

  北上和西进的道路已被叛军无情地封死,硬闯只有格杀一途。

  东面是苍茫地大海……

  下邳城的北城楼上,李光弼长身而立,宛如一尊巍然的神像,一动不动。春风和煦地吹来,荡起那一身战袍,似水波流转。

  从清晨开始,李光弼就在城楼上观望城外缓缓南移的人流。一个时辰,几乎没有动上一动。

  轻微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

  判官张傪缓步走到李光弼身侧。

  他没有说什么,极目向远方眺望而去。

  “平叛之战,打错了么?”李光弼保持着长身矗立的姿势。似淡然但又隐含着一股莫名意味地说道。

  黄沙百战二十载,刀下冤魂无数的李光弼,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数十万流民的凄惨状况,纵是铁人也无法侧目。

  七十万人!

  这是张傪综合多方面的信息后,所得出的流民数字。

  整个河南道东部已经成为一个巨大的流沙陷阱,让李光弼及其麾下的大军都深陷其中,动弹不得分毫。

  张傪没有立即回答。

  小半晌后,他声音不大却意态肯定地说道:“这一次是河南道东部。下一次就可能是整个大唐的中原;这一次是六、七十万人,下一次便会是六、七百万人!以史朝义为代表的叛军从来就是这样的人,为达目地不择手段。如果有需要,他会毫不犹豫地像天宝十五载一样,将陈留屠戮一空。”

  说这话时,向来性情温和、不形喜怒地张傪也禁不住地流露出一丝恼意。

  正是在数年前,安禄山为报杀子之仇报仇,又担心陈留投降军民不服管教。他将投降的军民一次性杀了七千余人。

  丢弃的死尸,令数条河流为之断流;流淌地鲜血,令大地尽披“红妆”曝野的白骨,即使在多年后,仍能不时在田地发现。

  冤魂无时无刻不在哀号哭泣。

  张傪的父母,正是死在那场血腥屠戮之中。

  眼前的景象,令张傪不由得回忆起当年他自己与族人孤苦南逃时的那一幕幕。

  顿了顿,张傪消去话中的火气,令自己恢复了冷静,和声说道:“若不消灭史朝义,他日必然会使更多百姓遭受比之眼前更为凄惨的厄运。为社稷计,为黎民计,属下以为必须消灭史朝义,而且伐之必要获胜。惟有如此,才是确保百姓安居乐业的百年之计。”

  李光弼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郡王,今日水军刚刚运抵了一批粮食,约在两万石上下,勉强能够让进入下邳的流民维持半月。”

  张傪抬头远眺,轻叹说道,“徐州这边所需要的粮食已远远超出当初地预料,合江南之力也维持得相当艰难。驸马那边屯驻新安县城,暂停用兵,其中未必没有节省粮食的缘故。好在我军夺取彭城、下邳、海州后,没有继续深入。依靠水军能够较为方便地运输粮草,否则现在恐怕已经陷入混乱之中了。”

  “徐璜玉、李春两贼太过可恶,他日若能生获二贼,我必将他们戳骨扬灰!”李光弼突然恨恨说道。

  张傪知道李光弼是顾及许叔冀当年的恩情,没有直接道出这个真正的罪魁祸首。

  事实上,徐璜玉与李春只是个执行者而已,而非决策之人。

  “饶是多番被飞军设伏诱陷,李春对彭城、下邳的袭扰还是日渐频繁。”张傪没有就刚才的问题多说什么,转换话题道:“郡王,以属下之见,恐怕叛军的大反扑已经不远了。”

  李光弼轻点了点头,目光眺望着远方。

  城下,五、六个赈济粥棚正在不断为流民施舍热粥。一旁负责护卫的士卒还不时地劝说流民喝粥不要贪快,以免烫伤内腹。

  每一个粥棚前,都排着一条长长的队伍,蜿蜒曲折,前不见后,后不见尾……

  哎!哀民生之多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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