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国子监。

  盛夏的午后,夕阳的光辉中,杨柳枝条的影子微微摇曳着,伴随着惬意的微风,拂过他的桌案。

  她一身红色圆领袍,少年似的装束,黑发拢成个高高的马尾,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他书写的桌案上吃冰碗。

  瓷勺叮当,她专心致志地对付她面前的冰碗。

  王太女没有一点王太女的样子,反而像是王城里任何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王孙子弟,锐利而锋芒毕露。

  他皱着眉,垂首替她抄着今日罚抄的课业,一丝不苟。

  少年人的指节纤长洁净持笔,她百无聊赖地数着他指节上的茧。数完了又看他的脸。他实在是生了一张极其漂亮的脸,半点不像她别的王兄那样蠢笨,相当下饭看着看着,她剩了一口冰碗也懒得再吃,抬头只专心致志观察他。

  他长长的黑发和她一样简单束起,一声浅蓝色绣着繁复花纹的苗疆装束却让他看上去与这里格格不入。

  王太女忽然来了兴致,直起腰跪在垫子上。

  她在他身侧,他只微微掀了眼帘,余光里看见她兴致勃勃的样子,便没有再管她做了什么。

  直到十多页的罚抄做完,她已经给他编好了好几根小辫子。

  “王兄抄好了?”她懒洋洋的坐下,像只白猫,把下巴放在桌案上,一双漆黑点墨的眼睛含着笑意一眨不眨看他。

  他只言简意赅道:“下次莫要再逃学了。”

  他活动活动有点酸的指节,却见她笑眼弯弯收好了他抄的纸页:“王兄最好了。”

  她咕咕哝哝道:“若是交给我来抄,我今晚肯定睡不成觉了。”

  伺候她的那些宫奴也都不像她这个好王兄,学她字迹学得这么像。

  少年冷着一张脸:“想睡觉就别逃学。”

  顿了顿,少年道:“下次再这样,我绝对不会再帮你。”

  他俯首,对上她一双眼:“记住了吗?”

  她笑盈盈地点头,看似很真诚:“绝对不会啦。”

  她又摊开纸张,夸赞道:“王兄的字写得真像,先生定不会发现的”

  他似乎没将她的话听进去,只是蹙眉看那冰碗里残存的一粒樱桃。

  她吃东西向来如此,无论大小,总是要剩下这最后一口的。

  他冷着声音道:“浪费。”

  她笑嘻嘻:“年年有余嘛。”

  她毫不在意地起身:“王兄,我走啦。”

  他没应答,只是垂下眸子,继续看书。

  少女发尾扫过他的侧脸,带着冷冽的香气。

  他头也不抬。

  夜深了,他要回去的时候才发现那冰碗依旧摆在那里。

  她留下的东西也和她一样,看着分外碍眼,但却怎么也除不去。

  少年顿了顿,将冰碗里的鲜樱桃摘出,在轩旁将碗洗干净。

  夏夜闷热,圆月高悬,他沉静的一双眼睛注视着剔透的琉璃碗。

  少年清隽的眉眼间掠过一丝犹疑,随后,修长洁白的手指将那桌案上殷红的樱桃就着蒂捻起来。

  鲜樱桃并不是什么罕物,他院里就有一棵樱桃树。

  御膳房的樱桃未必有他种的好吃。

  她天天却离不开这冰碗似的,半日不吃便念叨个不停。

  他说了千百遍“心静自然凉”都没有一颗樱桃管用

  他鬼使神差地将这颗樱桃放入口中。

  少年唇瓣殷红,与樱桃相得益彰。可他反应过来时,却像是吞了一颗小小的热烈的心脏一般,见了鬼似的发烧。

  但一颗小小的心脏,入口即化,瞬间消失,却如同母妃所言的苗疆蛊虫一般,让他隐隐不得安宁。

  他犹疑不定地想到,好像,是和他种的不太一样。

  是甜一些吗?

  少年有些困惑,猫儿似的眼中有点困惑。但樱桃只此一颗。

  他忽然觉得有些渴,便顺手拿了那琉璃碗去盛了半碗水喝。

  少年人咕噜咕噜喝下去半碗,又将碗放在了案上。

  那碗中水面,盈盈舀了一勺月亮。

  于是,他低头缓缓啜了一口月光。

  “阿意?”惊异的声音打断了他。

  他抬头看见阿姊温柔的眼睛:“我见你许久没回来,就来找你了……你在做什么?”

  她探究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碗上。

  他神色不变,平息狂跳的心脏,随后道:“阿婴分给我的冰碗——我今天没吃完,想着吃完再回去。”

  闻燕听了,微微一笑:“王太女殿下对你很好,我还担忧你会不会不习惯国子监呢。”

  梵识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好的一觉了,睁开眼的时候,脑海里时常存在的心魔的絮絮低语也变弱不少。

  他并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

  不过睡得这么好,大抵是梦见了以前和母妃妹妹在一起的日子吧。

  他起身,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玉简。

  修界四大家的谢家权柄交换这么快,修界现在应当乱成了一锅粥。

  尤其——尤其是在当今修界话语权最高的“圣人”覆雪道君曾是谢家人的基础上。之所以说曾是,是因为覆雪道君年少时便与谢家断绝了关系。

  不过大家似乎都默认了谢沉璧也会走上和覆雪道君一样的路,成为未来修界的支柱。直到去年开春,谢沉璧出了岔子,修为尽废。

  谢家本家因谢沉璧出事遭受重创,旁支也是在这时候起了篡权的心思。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旁支的手这么快,还这么狠。

  谢沉璧本不是谢家嫡子,细究下来,谢家连他的生母是谁都未曾公开,但由于他在剑道上远超旁人的天赋,也没有人在意这一点。

  梵识意曾见过他一面。

  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冷”。

  不是瞧不起旁人的冷,而是一种彻底的“冰冷”——无机质的冷,不像活人。

  他头戴幕离,一身雪白,一言不发,面无表情,说是修士,其实更像是一把剑。一把没有人气的美丽的剑。

  出招也是,直来直去,近乎初学者一般,给人一种天真无邪的感觉,但却十分残忍,放血一般暴力。

  但偏偏,他也并不珍惜自己那一身白衣,浑身被血淋了个透也没什么反应,像是任何情感对他而言都是一种多余。

  是个和人形兵器一样的人,但这也让他几乎百战百胜。

  梵识意并未与他交过手,因为他并不想去争什么第一。争抢对他而言,是令人厌恶的。

  但他怀疑,这人或许连“争抢”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自从谢沉璧修为全废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在人前过。

  而昨日有消息说,旁支夺权后,谢沉璧就消失了。

  旁支的小辈说,谢沉璧是被现在谢家的大少爷给处理了。

  处理到哪里去了,没人明确知道,但却有人说,是被送到凡间当做奴隶贩卖掉了。

  因为谢家现在这位大少爷,被谢沉璧压在头上太久了,早就恨透了他,现在有机会整他,自然不会心慈手软。

  随后梵识意看到师门送来的消息说,现如今修界稳定,不必担忧,不必早归时,将玉简关上,放入袖袋中。

  不必早归吗?

  那便还有两个多月来解决心魔的问题,随后她就把梵婴押送回修界。

  想到梵婴,他便揉了揉额角,觉得脑袋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便召来使女吩咐道:“看好梵婴,别让她再随便出她那片地方。”

  他声音又冷又硬:“就当做禁足处理。”

  “另外,别再随便放她进我的寝殿。”他神色漠然,“没经过我同意进来的,一律斩杀。”

  梵婴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咂咂嘴:“真不知道是哪里又招惹到他了。”

  系统忧心忡忡:“是不是你昨天吃的那顿饭,话太多了”

  梵婴不以为意:“他从小心眼就又多又小,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梵婴只是又可怜兮兮地唤小艾:“小艾姐姐,我头疼。”

  小艾满脸都是心疼:“我的好殿下,少吃些冰吧。”

  梵婴撒娇:“可是没办法,就是想吃嘛。”

  系统无语地看着她撒娇。

  梵婴道:“王兄不让我出门,我好无聊,都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话音刚落,几个宫人便搬了个箱子,闷声不吭地入了殿内。

  “这是什么?”梵婴好奇道。

  随后她立刻头也不疼了,兴致勃勃地便上前去看箱子里的东西。

  这一看,梵婴的脸色巨变。

  小艾也探头看去,只见一箱子书,问道:“这好像是摄政王殿下送来的?”

  送书的宫人一板一眼地重复梵识意的话:“摄政王殿下说,您若是觉得无聊,可以抄一抄书。”

  那宫人顿了顿,犹豫片刻又道:“殿下说,这样也对您脑子好,免得您想东想西的不学好。”

  梵婴挑了挑眉。

  想东想西的?不学好?

  梵婴面上不显,依旧笑着:“替我说,多谢王兄了。”

  梵婴对系统哀叹道:“我就说他不是个好人吧。简直是睚眦必报!”

  她仰倒在圈椅里,懒洋洋道:“我才不抄呢”

  那宫人去而复返,叩首恭敬道:“摄政王殿下说,为了防止你有精力使坏,之后您每天都要抄一遍道德经,殿下会来亲自验收。”

  梵婴咬紧了后槽牙,随后保持笑容:“真好,我最喜欢抄道德经了。”

  宫人又继续道:“摄政王殿下说,您放心,为了防止有人帮您抄写,伺候您的宫人都不识字。”

  梵婴捏紧了圈椅,缓缓露出个笑:“好,我知道了。”

  等到确认那宫人走了,不会再有什么后话了,梵婴这才哀叹道:“孤现在开始有点后悔招惹到这个小人了。”简直是公报私仇嘛。

  系统冷若冰霜:“宿主抄一抄也是应该的,您的确应该好好修德。”

  梵婴冷哼一声:“你到底是站在我这边的,还是梵识意那边的?”

  “中间。”系统一板一眼。

  梵婴仰面,长吁一口气:“不过孤要是知道他这么难处理,当年才不会招惹他呢。”

  “他现在可没有以前可爱。”梵婴叹口气。

  她努力想了想他以前的模样,却觉得有些模糊了。

  也是。她见过太多美人了。阅尽千帆,能记得他的一点点都算是罕有。

  只记得国子监前的少年穿着一身苗疆花样的衣裳。

  他的眉眼是鲜烈的,似乎天然属于这少年的面容。让他看上去像是草原上奔腾的马,并不会为谁停下。

  但他的眉眼却又是细致如工笔画的,猫儿一样戒备漂亮,比常人更加浓的眼睫像是扑灵的鸟。

  高鼻深目,轮廓朗然,美而不阴柔,天生属于太阳。

  无拘无束的少年气息奔放而蓬勃,稍比同龄人更短的脸显得稚气未脱,但总是绷直的唇却又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匹蛰伏的猎豹……

  总之,是危险的未成年猫科猛兽的模样——会引起人的征服欲。

  只是这样侵略性的眼神落在了梵婴眼里,却觉得又冷又娇。

  于是当年的小少女梵婴兴致勃勃:“你是谁?过来点,让本殿看清楚。”

  他却只是短暂地看了她一眼,随后置若罔闻地走开了。

  梵婴挑了挑眉,身侧的人已经一一告诉她他的身份。

  梵识意坐在桌案前看风,忽然,一个影子笼罩在他身前,他嗅到冷冽的香气,却看见一张温软的笑脸。

  “你就是我的三王兄吗?”她问道。

  他神情很冷,但她似乎并不在意。

  她依旧笑着:“王兄,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坐呀?”

  她果然碰壁了。

  但是她毫不在意,将自己的桌案挪到了他旁边。

  那时候的梵识意还不明白众人的眼光是什么意思。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悲悯和同情。

  同情什么呢——

  同情他,一个可怜的庶子,成为了王太女的新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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