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楚汉卿担任莲城县令十余年了,以为是个肥差,乐呵呵上任,一开始下属也算恭顺,按时请安,准点办事,可就在县令想要大展身手时碰到一座大山,这座山的名字叫世家。楚汉卿来莲城只有十年,诸世家盘根错节,在莲城扎根上百年,县令想要大刀阔斧,必然触碰世家利益。于是第二天起县令以下所有官吏通通告假,军中将领告病,楚县令成了光杆,孤零零待在县衙。

  大宁朝初定为了削权曾经规定担任县令、太守者不能出自本地、本州,这在某一种程度上加强了洛州的集权,可为了各地不至于纷乱,洛州不得不从本地抽取人才担任官吏,一开始也是好意,后期却尾大不掉,县令空降而来,权吏却都出自世家,直接导致楚汉卿被架空,没有几大世家首肯,他甚至连一位肯为他送信的小吏都找不出来。

  “诸家主都是大忙人呐,本县令一年也见不到诸位几面。”楚汉卿头戴冠冕,黑衣玄袍,袍边绣着金色细纹,显得精致肃穆,正是祭天礼服,他缓步走入天坛,一眼便见到围在一团的几人,都是莲城世家当家做主的人,不由冷哼一声。

  几位家长面色尴尬,讷讷不言,只要没有反出大宁朝,县令就还是莲城地位最尊贵之人,大家虽然可以暗地里使小绊子,明面上却不愿意出这个风头。

  “哈哈,楚县言重了,”几位家主还未说话,一声大笑便从另一边传来,一个身材威猛的中年人领着十来人气势汹汹走来,“楚县一城之尊,田某对楚县也要礼让三分,万万不敢疏忽,楚县想必是多心了。”

  楚汉卿看向来人,此人名叫田不为,偏偏是个什么事都为的霸道角色,莲城世家里也以田家为首,是个刺儿头,以前县衙各吏告假就是田家人带头。

  “是极,楚县乃是牧万民之官,我等对于楚县只有敬仰,绝无怠慢。”

  田不为开口后,他身后又有数人帮腔,明里服软,暗地却是嘲讽楚汉卿。

  楚汉卿闷闷生气,知道这些人讽刺自己只能管管万来人,莲城百万人口没有他们世家他根本管不过来,即便以他一次天劫御神境的实力,可世家也有御神真人,武力上也不占优势。

  见楚汉卿服软,田不为笑笑,开始与其他人商量春后抵御北方极地冰原妖兽的事宜来。云州地处大宁北面,一直是大宁抵御北方妖兽冲击的前线壁垒,莲城恰好处在防线的节点,每年开春都会遭受大量修为实力不等的妖兽攻击。权力的另一面代表着义务,世家接过统治莲城的权力,自然也要保护好莲城。

  抵御妖兽是个苦差,虽然猎到的妖兽算自己的,可妖兽悍不畏死、精于搏杀,同境界下莲城兵往往要二对一才能拿下一头妖兽,抵御八千妖兽,少说也要出动五万大军才算稳妥。

  “我魏家去年捕杀一头妖将,损失惨重,今年便少出一些吧,石家呢,老石,你每年这时候都不作声,好生狡猾,今年你家打头阵!”

  魏家家主嚷嚷道,盯着人群里一络腮胡男人。

  络腮胡男人叫石室伽,石家家主石庭伽年岁已大,家族事务逐渐交付给年轻力强的弟弟,祭祀也推脱身体老迈不肯前来,所有人都在猜石室伽是等哥哥寿终正寝还是等不及直接下手做了哥哥。

  石室伽在众人中资历尚浅,不过事关家族他并未退让,强硬回道,“捕杀一头妖将?我怎么记得是抢了楼家的人头,魏家主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不如早点退位,回家浇花去也。”

  楼家家主很配合得冷哼一声,淡淡道,“魏邵元,你也有脸说,去年你趁我楼家男儿大意,抢夺我楼家猎物,今次还不要脸地扭曲事实,老夫羞与你这匹夫为伍。”

  “魏老匹夫”笑呵呵,一团和气,不论是对石室伽亦或楼家家主都未曾冷脸,“战场上各凭手段,两位少见多怪”

  他还待扯皮,楚汉卿看了冷冷一笑,这就是世家,对付同族倒是心计百出,一旦对付异族,却暗生龃龉,一个个恨不得缩在最后。

  “好了,吵吵闹闹成何体统。”田不为冷眼旁观,等众人火气快压不住了才开口制止,他的立场更加暧昧,田家实力虽冠绝莲城,但也强不了太多,几大世家分分合合,实力相近,任意三家联合就能压过田家,因此长久以来田家的对策便是平衡加挑拨,绝对不让几大世家过于团结。

  “时辰快到了,先祭祀吧,这么吵下去,平白让楚县看了笑话。”

  众人心中俱是一凛,不由瞥了一眼楚汉卿,县令大人老神在在,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没听到众人吵闹。众人视线转来,这才哈哈一笑,“诸君切莫争吵,只需齐心协力妖兽不攻自破,万万不可伤了和气。”

  “当然,当然。”

  众人打着哈哈,心中暗道,“这厮背后说不定要收买几伙人了。”

  祭祀繁琐而漫长,叶秋白在无聊中度过三个时辰,看着仆役搬动小山一样的祭品登上天坛,数以百计的珍奇灵物就这样生生浪费,不对,应该说是献祭给“上神”了,不由很是愤慨,他不知道天坛上还发生了一番明争暗斗,自己的老父也在其中,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在意,苏万贯正值壮年,春秋鼎盛,何况自己一个庶子,轮不到自己操心。

  来圜丘的人陆续离场,叶秋白并未如父亲期望的那样去交朋友,而是被魏明玉拉着去了胭脂阁。用魏明玉的话就是庆祝他终于脱离苦海,叶秋白要是不去就不够朋友云云。叶秋白无奈跟了过去,喝着花酒,听着清倌人的小曲儿,一直闹到半夜才脱身。

  过了两日,叶秋白照常去黎阳书院,黎阳书院年代久远,是莲城唯一一家传授武道的学院,不受县令管辖,直接与洛州道宫联系,讲师们大都修为精湛,多多少少有着一两手绝学,院长更是以一次天劫的修为傲视莲城,是以在莲城算很超然的一方势力,也是少数几个供给寒门子弟追赶世家的圣地。

  “苏——二——”叶秋白还未迈进大门,大老远便听见后方有人叫自己,自不用猜,正是魏家七公子是也。

  “我说魏明玉,你魏家好歹也是莲城有名的豪绅大族,怎么你身上就没见着几分贵公子的翩翩气度呢?”叶秋白回头,没好气道。

  魏明玉今天依旧一身华丽的服饰,张扬的大红配上他笔挺的身姿,显得帅气大方,叶秋白得承认自己有一点说错了,魏七公子不开口说话,任谁都要夸上一句好一个英俊少年郎。

  魏明玉嘿嘿一笑,沾沾自傲道,“翩翩公子有我家大哥去做,我平日见得也多,无趣得很,哪有纵情恣意来得舒畅。不是我自夸,在花天酒地方面,我可是不弱于任何人的。”

  叶秋白无语扶额,彻底服了这个活宝,“走了走了,一会是林讲师的课,林讲师可不管你这么多,要是迟到,肯定死的很惨。”

  魏明玉闻言打了个冷战,“是极,快走,快走。”

  二人说说笑笑,朝里堂走去,迎面撞见一人。

  叶秋白一见来人,愣了一下,对来人点点头,算是招呼,“你怎么朝外走?可是有事?”

  来人对叶秋白笑了笑,而一旁的魏明玉则被她完全无视,摇了摇头,轻轻道,“林讲师的剑法我学之无益,不想耽误时间。”

  她明亮的眼睛盯着叶秋白,“我准备弃剑修刀了,这次应该是你胜。”

  此人正是黎阳书院让无数男子汗颜的剑法天才鸢无涯,听其言谈,似乎要放弃剑法,让叶秋白惊诧、惋惜。鸢无涯的剑法修养叶秋白向来佩服得紧,只是不知她突然发哪门子疯不练剑了。

  鸢无涯是性子冷淡之人,二人只是点头之交,最多因为曾经当过对手比其他人多了几分默契,叶秋白也不愿多干涉她的决定,只是惋惜一阵,便错开身子让行。

  魏明玉暧昧的笑了笑,二人重新上路,过了半晌,他突然道,“别想了,这个妞不是你能追到的。”

  叶秋白一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知道魏明玉说的是鸢无涯,脑袋上直接垂下几条黑线,“什么跟什么,鸢无涯最多是我的对手,我从未对她有过什么别的想法!”他瞪了魏明玉一眼,“我看你就是太闲了,净想些没有的事情。”

  魏七公子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拍了拍好友肩膀,感叹道,“没有就好,我也是为你着想,你配不上她的。”

  叶秋白冷哼一声,过了半晌,看魏明玉好像没有继续说的意思,这才问道,“我配不上她是什么意思?”

  “你不会真看上鸢无涯了吧。”魏明玉上下打量好友,一脸狐疑。

  “怎么会,只是你一口一个我配不上她,让我很好奇。”叶秋白心狂跳,强自压下,故作无辜道。

  魏明玉挤眉弄眼,“不说别的,你连她都打不过吧,你觉得鸢无涯那样心气高的人,会心仪一个自己的手下败将吗?”

  他再度拍了拍叶秋白,用一种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道,“行了行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回头你家七公子给你介绍几个留人巷的姑娘,包管你把什么无涯天涯忘得一干二净。”

  叶秋白黑着脸翻手甩开魏明玉的手,直直朝前走,心里堆满了不服气。

  叶秋白来到剑堂,心中犹自气愤难平,一眼扫去,不少座位已经有人,他也懒得找位置,挑了个靠前的位置盘膝坐下,闭目等讲师开讲。

  黎阳书院有三十六个堂口,每一个堂口教授的东西都不一样,例如林朝今的剑堂,便是专门教授剑法,其余还有刀堂、拳堂、箭堂等等。林朝今年过三十,是个和和气气的中年胖子,穿着舒适宽大的圆领袍子,小眼睛里满是笑意,单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是精于剑法的高手。

  等不多久,林朝今轻咳一声,道,“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吧,今日起冰涟军会派二十余人来我剑堂,与诸君共同学习,冰涟军乃是我莲城戍防军队,日夜保卫莲城安危,值得敬佩,各位务必不可失了礼数。”

  台下于是起了细微的议论声。

  “怪不得我看今日人数这么多呢,原来是来了冰涟军的人。”

  “祭祀后马上回春,妖兽们异动,每年这时冰涟军都会来不少人,我剑堂二十余人算少的,去年刀堂足足多了三百多人!”

  “耍大刀的粗鲁俗套,有什么好的,竟有这么多人前去?!”

  “话不能这么说,刀法是战场之法,战场上哪讲什么风度,还不是杀红眼,什么章法都不需要,只需抡起大刀砍,用处可比剑法大多了。”

  说话人虽为刀堂说话,但言辞中多是调侃,显然心里并不认同刀法。

  总所周知,刀堂最多的便是寒门子弟,而剑堂则多是世家子弟,二者天然对立,平日没少干仗,剑堂的弟子对刀法向来鄙夷得很。

  叶秋白回身扫了一眼,果然看到不少新面孔,忽然,他一眼瞥到一个陌生面孔,心里却升起一股熟悉感,不由眉头一皱,心里嘀咕,“看着好熟悉,可是我似乎不认得他。”

  他发现对方也盯着自己,不由朝对方点了点头,对方明显一愣,不由自主也点了点头。

  叶秋白噗哧一笑,“是个二愣子呢。”他自语道。

  林朝今等了半晌,再度轻咳一声,台下果然不再有声音,心里愉快三分,继续道,“剑法一门博大精深,非是一日、十日、一年之功,诸君既已学剑,万勿轻易放弃。”

  “今日来了冰涟军的几位新人,我便从剑法境界开始讲起。”

  叶秋白打了个激灵,林朝今平日讲的最多的便是《万流雷剑术》,用他的话来说,万流剑术包含了剑法十四式基础剑法,练上十年也不嫌久。至于开脉、凝窍境之上是什么境界,从来不愿意多谈,是以剑法境界到底是什么,叶秋白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极大地激发了他的好奇和探究,自己的剑法境界,能排到什么层次呢?

  “开脉境的武道境界大家想必都知道,”林朝今看了一眼众学生,圆滚滚的脸上满是和蔼,“一是举重若轻,二是举轻若重。前一个境界还好说,若是领悟举轻若重,对突破到凝窍境也有很大的好处,这大家是知道的。不过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开脉境其实还有第三层武道境界,只是莲城少有天才能领悟到这一境界,我等讲的也就少了。”林朝今略带惋惜,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莲城终究太小,以至于这么多年自己连一位领悟第三境界的学生都没遇见过,不对若说一位都没有还是太苛刻,至少那一位

  林朝今摇摇头,接着之前的思路继续道,“开脉境第三层武道境界便是聚气凝势,顺利踏足这一境界者少之又少,被称为开脉境的极境,意思便是领悟聚气凝势境界的天才,开脉境无敌!”

  台下一片哗然,大多数人面带惊讶,少数几个则十分平静,显然是早就知道。

  “怎么可能,我莲城这么多人,难道开脉境武者竟无一人触碰这层境界?”

  周律忍不住叫了出来,周家也是莲城世家,周律此子是周家一位实权长老的孙子,一向眼高手低,对于林朝今说的话不太能接受。

  “喂,苏二,你听到了没,林讲师说的聚气凝势。”座位上,魏明玉碰了碰叶秋白,轻声道。

  叶秋白正是台下少数几个没有变色的人之一,他淡淡道,“这些东西书院不可能全部告诉我们,全看讲师心情,我是在族内武道阁看到的记载,可惜族内并无厉害的剑士,不然我何必来剑堂听讲。”说到最后他略带遗憾道。

  “喂,你也太不仗义了,这么重要的事竟然都不告诉我。”魏明玉呆了呆,不满道。

  “这些东西你家肯定也有,只是你平日少有关注,自然不知道,不信你回去问问。”叶秋白神色未变,“好了,安静点,林讲师要讲到剑法境界了。这个我真不知道。”

  魏明玉悻悻摸了摸鼻子,嘟哝两句,又把视线放在林朝今身上。

  “剑在九州被认为是王道之器,一剑可平纷乱,可荡九州,千万年来无数用剑好手孜孜不倦追求剑道极境,最终细分出数个境界。”林朝今小眼睛突然射出凌厉的光,后背微微挺直,像出鞘的剑,气势凛凛。

  “第一境是万般剑心,通俗一点讲,什么时候练了万把套剑法,也就达到这一境界了。”林朝今半开玩笑道。

  台下瞬间举起十几双手,显然是没听明白的众人要问问题,毕竟剑堂的弟子再纨绔,对于剑道的喜爱也是真正热忱的。

  叶秋白没有举手,而是摸了摸下巴,暗自揣摩,“万般剑法熟稔于心,也就是说对于剑法练得纯熟、收发于心的意思吧?”

  观千剑而后识器,操千曲而后晓声。任何一门技艺的第一境界,必然是熟练之。

  林朝今没有解释,这同样是一门考验,对于众弟子的悟性,他看到虽然大多数人一脸茫然,但终究有几位一直沉思,露出若有所得的模样,也是赞许般点点头,暗道这群朽木也并非全然不可雕琢。

  “第二境界,叫明镜止水。我同样不会解释,不过可以告诉你们,一旦剑手的剑法境界达到明镜止水这一层次,那他也就真真正正登堂入室,可以追求剑道了!”

  叶秋白皱眉,林朝今今日所言对于他的修炼有很大的启发,光是听第一境脑内就已经灵光百现,指头微微跳动,想要就地演练一番。原本以为第二境帮助会更多,可自己竟然听不懂,他目露疑惑,明镜止水?自己明白这四个字中每一个字的意思,但是这和剑法有什么关系?想了一会,终究不明白,他索性不再想,“想必是自己还没完全掌握万般剑心的境界吧,等练就剑心,再来考虑这个问题。”叶秋白暗自下了决定,今日林讲师短短几句话,自己一定得牢记在心。

  林朝今依旧在观察,如果说第一句话他是在考察众人的悟性,第二句话则是在考验众人的道心是否稳固,剑法境界虽然只有短短几句话,但若没有真正踏足其中,是断然不会理解其中道理的,这时候就看众人谁能第一个摆脱出来,坚定自己的道路。果然,又是他啊,林朝今欣赏地看了看坐在前排的一名学生,暗道,“这百多人里倒也不全是蠢材,终究还是有一块美玉。是苏家的庶子吧,短短时间内能悟出第一境奥妙,并从第二境的疑问中摆脱出来,真是不错!”

  林朝今越看越喜欢,骄傲如他,对于叶秋白的资质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可惜苏家治病算是好手,练剑?”他嗤笑一声。

  “开脉境以真气开两脉是前期,开六脉则是中期,到这为止只要领悟举重若轻境界,冲开最后的任督二脉虽然有困难,但也能做到。而若是领悟了举轻若重,真气力道暴涨两倍有余,冲开任督二脉便轻而易举了。诸君也不要好高骛远。像鸢无涯,之所以能力压群雄,就在于其领悟了一点聚气凝势的神髓。”

  “怪不得!鸢无涯这妖孽真是了不起啊!”

  “嘘,小声一点,你不怕被鸢无涯这娘们暴打吗?”

  “林讲师,你之前不是说莲城开脉境里无一人聚气凝势吗?”

  “一丝神髓仅仅是一丝,”林朝今摇摇头,“距离真正的聚气凝势还远得很呢。”

  不过,鸢无涯距离掌握聚气凝势,想必也不远了吧,毕竟她可是的女儿啊。林朝今忽然小声嘀咕了一句,堂内议论纷纷,他的声音又小,倒是没被人听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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