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这是他最内疚的事，哪怕后来被人救下，仇家也全部死了，依旧无法原谅自己，所以他才拼了命地修炼。
愿以手中剑，荡平世间恶人。
他喃喃说着，眼神似疯似狂，狰狞迷乱。
这是梁之瑾的苦海，他的苦海，名字叫怨憎会。
花间一壶酒，月影拉长，看着不远处千娇百媚的女子，齐瀚海伸出右手，苦苦一笑，他也有彷徨无助的时候。
人都道泽城瀚海公子风姿无双，乃是泽城乃至北川年青一代的翘楚，要什么得不到？天材地宝、兵器宝物、功法秘籍他甚至另有奇遇，得到一份传承，可谓春风得意。
可就是看不见她对自己笑。
齐瀚海的苦海，是求不得。
一轮皎月，月夜无星，一道巨大的阴影，盖住自己的同门师兄弟，其中有不少人的武功身手远远超过自己，哪怕放在江湖上，也都和二流高手相差无几。
但是他们却在哀嚎，面对一个秀气的甚至有些年幼的男子的屠杀。
这是赵景然第一次和叶秋白打交道的场景。
在他的视角，面不改色轻轻松松将与自己熟识的师兄弟们屠戮殆尽的叶秋白简直就是一个大杀神。那种锋利、冰冷、危险的感觉，像是一条蛇缓缓从背部尾椎骨攀至脖颈，令人不寒而栗。人生第一次真切地贴近死亡，才知道原来死是那么可怕。
赵景然的苦海，是“死”。
“虽然我很想回到之前平淡的生活，但是我知道我早就回不去了。意外也好仙人的玩笑也好，我终究来到这个世界。”
叶秋白环视自己前世熟悉的场景，眼底再无一丝动摇，嘴巴一开一合，吐出无比清醒的话语。
“我也很想认为这是一场荒唐的梦境，是我一时臆想出来的经历，梦醒之后依旧恢复毫无新意的普通日常。可惜并没有。”他缓缓道，“最初的两年，我流落在街头，最窘迫的时候甚至和野狗争过食，直到遇见养父。所以这并非做梦，而是实实在在的危险的，阶层远比之前残酷的高武世界。”
虽然这样说着，他却没因为自己曾经的窘迫有所不好意思，眼睛越发明亮，右手伸出，五指用力虚握，似乎抓着什么，“从今天开始，从现在开始，我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谁也无法评价，无法夺走。”
他长声一笑，“既然来到这样的世界，就要见识更多的风景，体会更大的自由，无拘无束，不被任何人束缚的自由！”他开始舞剑，剑风四射，小舟越发平稳。
剑法飘然，握剑的手异常稳定，这已经不是前世那软绵不受力的手，而是苦练了六年，长满剑茧的沉稳有力的双手。
良久，他收剑归鞘，转身看将过去，淡金色山体影影绰绰，近在咫尺，已然到了岸边。
拔剑明心，终渡苦海。
走上岸边，尚无一人，叶秋白索性打量起这边的环境。“千里庭户”对自己来说可是个新鲜事物，先前因为不愿意在齐瀚海面前露怯，所以很多东西不能尽观眼底。眼下他们似乎还在苦海沉浮，自己倒是有机会好好看看，当一回“乡巴佬”。
走到近前才发现，原来并非是山峰带着金色，而是山上弥漫着如烟似雾的金色物质，远远看去，倒像是披着一层金砂。
山脚下有八条小路，彼此分开蔓延上去，直达山峰深处。因为有金色物质的阻隔，所以小路尽头有什么，根本看不清。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一块石碑。除了那块“渡海见我”的石碑外，另外一块石碑，高足足九丈，墨意淋漓，龙飞凤舞，写满了梵文。
叶秋白只学过今文和篆文，对于梵文则没有涉猎，不过奇怪的是，当他把目光投向石碑，似乎脑海中就能明白写的是什么意思。
他心通！
这是佛门的几门神通，足以照见人心，映射旁人，用来充当“翻译”实在是大材小用。
不得不说，佛门手段虽然温和，但并不单一，他心通这一门神通，通脉境便能初步修习，窥得敌人心思变化，当真是无上妙术，让叶秋白分外眼馋。
石碑的内容很多，叶秋白一一看去，大致是说此间的主人七苦上人遭遇强敌，无奈坐化，由于事出突然，并未在自家宗门留下自己的传承弟子，因此将自己的“千里庭户”，不，佛门的说法是“掌中佛土”，将自己的“掌中佛土”放在时光长河中浮沉，留待有缘。希望来者受自己传承，将自己的尸骸带回西凉州万佛寺
看来，自己等人对“掌中佛土”的主人实力评估有误，洞天种子虽然完美凝窍就能蒙受天地赐予，但那只是最低限定，“上人”这一称号，只有“和光境”的修士才有资格使用，那可是领悟了道心，以道心驾驭天地元气的恐怖存在，通脉、凝窍、出云、离尘、和光，足足高了叶秋白五个大境界，怪不得其留下的“苦海”如此神异。
嗒——
一个轻轻的脚步声，打乱叶秋白的思路，他转头看去，赵景然面色如常，不紧不慢走上岸。
“出来了？”
他打了一声招呼，心中有些意外，但并未表露出来。在他看来，第二个出来的人应当是齐瀚海才对，看来苦海与修为实力并无关系，全看内心，若能认清内心，自能到达彼岸。
当然，这里的苦海并非真正的苦海，乃是七苦上人自己炼制的一件易宝，只能简单辨明历练者的内心。传说中真正的佛门苦海，威能可比这浩大得多，不是认清了自我就能简单渡过的。
这样看来，齐瀚海要么是遇到特别在意的事情所以没有出来，要么就是赵景然破心中执念破得更快。
“出来了。”赵景然微微颔首，将自己在苦海中经历的环境深埋内心，从脸上完全看不出端倪。
叶秋白并非多事之人，见赵景然不说，他也不勉强，当下便招呼赵景然一块钻研这块石碑。
石碑字迹颇有几分禅意，光是看着，内心就非常平静，若是时时感悟，对自身心境的护持又多了几分把握。
又过了一会，齐瀚海失魂落魄般走上岸，当然这个“失魂落魄”只是相对于他自己而言。一直挂着看似谦虚实则骄傲的微笑的瀚海公子，第一次身上出现名叫“茫然”的情绪，这才让叶秋白分外诧异。
“看来，是齐瀚海自己迟了，没有尽早悟到，以至于深陷苦海，久久不能缓过神来。”
叶秋白暗自忖度，对齐瀚海的异状视而不见，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让没有想好借口应付叶秋白等人的齐瀚海松了一口气。虽然只是幻镜，他依旧不想被人知道自己的软肋。
过来打了个招呼，环顾一圈，齐瀚海忽然发现不对劲，虽然人数依旧是四人，但第四人却不是跟在叶秋白身后的小个子，而是另外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
沐离！
在光线充足的“掌中佛土”内，她的隐匿之术没有那么可怕，不再是肉眼难以辨认，是以大大方方站了出来。
她一身水蓝色衣裙，皮肤白净，容貌秀美，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好似没什么危险性，那口灵器短剑被她放在后腰，平平淡淡，不露锋芒。
齐瀚海不假思索，当即就要上前出剑。
“慢着！”叶秋白一把拉住他，“此地禁绝争斗，屏蔽杀意，即便出手你也不会下死手，不如省点力气。”
齐瀚海被一把拉住，心中先是微微震怒，听到叶秋白的解释后才回过神来。自己检查一番精神念头，识海风平浪静，杀意消失殆尽，此地的确能消弭自己心中杀戮的念头。
想来对方也是如此，这才光明正大现身。
深深看了一眼沐离，齐瀚海不急不缓道，“沐旗主，既然此地禁止杀戮，那我们暂且放下仇怨。不过你出手对付在下之事，不会这么简单揭过，此间事了，在下自会找你讨教说法。”
沐离乃是乔家易水堂下的旗主，称呼其职务也是因为尊重，不管是不是接住灵剑之利，沐离都有七脉实力，是值得看重的对手。
沐离抿了抿嘴，螓首微不可及般动了两下。见她知晓，齐瀚海不再浪费时间，走到叶秋白身旁，观察起石碑。
“此地主人乃是七苦上人为挑选传承弟子设立的挑战，总共八条小路，代表最多供八人参加”
叶秋白尽着同盟的职责，小声向齐瀚海讲解着。
“上人？！”齐瀚海心中也是一惊，北川河域实力最高的才凝窍境，和光境上人的传承，高其不知道多少。
如果不是七苦上人的“掌中佛土”屏蔽了杀意，恐怕现在这里早就已经血流成河了。齐瀚海半是庆幸半是遗憾地想着，同时心中也松了口气。掌中佛土只是从时光长河中惊鸿一现，自己等人进来的时候入口就缩小很多，估计不会弄得人尽皆知，加上出口肯定另设他地，倒是无虞出去之后被人追杀。
三人合计一会，齐瀚海一脸狂热，不复镇静，对叶秋白道，“叶兄，七苦上人的传承价值连城，如若有机会拿到，我是不会谦让的，不过我们是盟友，除去核心传承，我都可以交付出来，一起参考。”
他俨然将叶秋白视作最大的劲敌，毕竟若是考验筛选弟子，肯定以资质修为作为评判，而论资质，齐瀚海自信不弱于人，论修为，自己打通七脉，乃凡间极限，手段众多，因此自忖获得传承的机会极大。
叶秋白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在下亦是如此。”
对于七苦上人的传承，他说不动心那都是假的，自家老爹神神秘秘，各种功法层次语焉不详，但自己的《轮回书》总共也才九重，按照自己第三重小成的造诣，《轮回书》最多只能供自己修炼到凝窍境，七苦上人是什么层次？他的核心功法又能修到什么层次？和光？亦或是直指道果？
这等机会若是都不懂得把握，那真的白瞎自己这对招子。
几人又等了一会，始终不见梁之瑾过来，而一旁的沐离也许是担心自己提前出发会受到叶秋白等人阻碍，因此同样候在一旁，秀长的眉眼低顺，似乎神游天外。
听齐瀚海说，这位易水旗主是哑女，想必不是什么活泼性子。
叶秋白余光扫了扫，不由走神了。
见梁之瑾一直未曾出现，齐瀚海开始坐不住了，频频朝莲花池看去。赵景然也有些心境不稳，但他还算镇定，毕竟自己连真气都未练出，想必七苦上人法眼无差，不至于看上自家。这就是心理期望低，他就没觉得自己能获得传承。
三人中只有叶秋白大概知道为什么梁之瑾一直未出现，苦海乃是心底映射，若是走出来，脚下便是彼岸，如果看不透，那就只能在苦海浮沉。梁之瑾身怀家族血仇，虽然仇家已然授首，但保不齐他还有别的想法，一直不能得以放下，渡不过苦海实属正常。
虽然知道底细，叶秋白总不能直接和人解释，这无异于揭人伤疤，只能在心底不断祈祷，希望梁之瑾尽快走出心结。
就在齐瀚海眉头跳动，按耐不住想要开口先行之际，梁之瑾终于姗姗来迟，他的脸上还残留一丝异色，不过叶秋白还长出一口气，仿佛听到一颗心落回肚子的响声。
总算来了。
上前一步，迅速将诸多细节和梁之瑾说道一二，齐瀚海便迫不及待道，“走吧！出发！”
叶秋白颔首，人员齐聚，是时候去谋求一番和光境高人留下的传承考验了！
“诸位，在下选这条路。”齐瀚海当先指了一条小路，当仁不让，直接踏了上去，随着他一步迈入小路，身影几个闪烁，便消失在众人眼前。
“我们也走吧。”叶秋白耸了耸肩，示意梁之瑾与赵景然先选，等他们都走进去之后，这才随意选了一条没人挑选的道路，在他进去之前，故意转头看了看，沐离依旧站在原地，似乎打定了主意，要等最后一个进入。
叶秋白来不及多想，直接踏上小路。
随着叶秋白踏上小路，整个环境为之一静，佛门的须弥纳芥子之术果然神奇，何况还是出自一位和光境高人之手，竟然能将一座小山峰的内部分化扩大，另成天地，着实不凡。
想到这里，叶秋白对七苦上人的传承更加眼热了。
走了许久，依旧是一副云深不知处的样子，两边树木倒是越发繁茂，泛着绿油油的翠意，嗒嗒嗒的脚步声不断回响着，叶秋白不紧不慢，丝毫没有半分担忧。
他想了许久，七苦上人的考验究竟是什么呢？这样一位佛门的高人，不应当只以实力修为作筛选，自己等人的修为与他相比简直就是莹莹之火与皓皓皎月的差别，也许，他对心性的看重，要在修为之上。
如果急切想要获得传承，恐怕就越是和传承失之交臂。
凭借着上辈子看的半吊子鸡汤佛学理论，叶秋白不断揣测着，最终决定以一副平稳的心态迎接接下来的一切。
他神态悠然，不急不缓，仿若闲庭信步，果然，不一会儿，眼前似乎绵延不尽的小路场景开始变幻，在一阵泡影中，化作虚无。
第一重，静心。
少顷，一段信息无声流淌于叶秋白的心间，正是以佛门“他心通”做媒介的信息。从这段信息中，他知道自己算是过了七苦上人第一重考验，是否能够静心。
佛门中人最不乏的就是静坐，如果忧心烈烈，无法平静，哪能修得了禅。能通过第一重考验，要么是本心已经静下来的，要么就是被七苦上人改造成自己想要的心态，不然绝无接受传承的可能。
虽然七苦上人并未在信息中如此说道，但叶秋白却隐隐把握住这位高人的想法，脸上不禁变得肃然，如果接受传承，对自己的影响之大恐怕还要在自己预测之外。
终究是和光境的上人，即便是以慈悲为怀，依旧不容许传承者吃干抹净，只取传承，不担责任。
除了这点信息，竟然还流传出一门清心凝神的小窍门，因为其不涉及行功路线，故而不能算作功法，但对于那些囿于心魔或者杂念太多的人，这样一种小术价值就大多了。
这门小术的名字叫“清莲濯心术”。
叶秋白心中一喜，默默记下这门小术，等到他完全将其记在脑海深处，那散落在心间的信息竟然同一时间消散，让他啧啧称奇。
没想到过一重考验也有奖励，叶秋白精神振奋不少，只要默默诵念，便能辅助自己快速入静，也算是不错了。
记好清莲濯心术，眼前的场景迅速翻新，不留一点时间。一条璀璨星路，赫然出现在叶秋白眼前。
星路两边昏昏暗暗，不见天光，远远指到远方。
这是考验自己的勇气？
叶秋白愕然，和光境高人的思维还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抬脚便走，星路窄小，仅容许一足之地，两旁时不时涌动大风，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跌落，虽然不至于失去性命，但也别想接着接受考验了。
叶秋白面色平静，这种考验如果是在自己下鹰愁涧之前，他还会小心翼翼，可真正下了绝巅，亲身经历过那种踏错一步便尸骨无还的场面，这等程度的幻镜根本动摇不了自己的心智。
于是，面容平静，如履平地。
似乎是察觉到试炼者的不简单，幻镜逐渐变得真实贴切，黑幽幽的星路变成两座悬崖间的木索桥，凌厉的山风吹来，索桥一晃一晃的。
然而这同样阻止不了叶秋白。
很快，走到尽头，场景再次如梦幻泡影般消失，一道闪着金光的讯息倏忽而至，射向叶秋白心中。
“无畏金刚印”
叶秋白露出笑容，闭上眼睛，静静参悟这门印法。这是一门出云境层次的拳印，行功路线繁琐且消耗颇大，初一参悟，叶秋白自忖最多只能打出半式，往后可能会随着熟练度的上升而减少消耗，但同样不能轻易动用，这会消耗自身大部分的真气。
无畏金刚印共有三式：如来、如我、如世，其中如世印乃是防御印法，而如来印和如我印则分别是群攻印法和单体印法。划分简单，但其中精义颇为浩大，似乎又能延伸出不少低层次印法，当真妙用非凡。
可惜自己不善印法，不然这回就赚翻了。
叶秋白咂咂嘴，厚颜想着。
第二重，勇气，告破。
一面墙壁，很快出现在叶秋白眼前。他挑了挑眉，一边观察四周，一边靠近墙壁打量着。伸出右手，食指弯曲，轻轻敲了敲，光滑如玉的石壁顿时发出笃笃笃的脆响。
四周除了这面墙壁，并没有其他物体，看来这第三重考验就落在这面石壁上了。
叶秋白稍一思忖，右手运起掌风，平平淡淡，来势缓慢，啪地一声打在石壁上面。
“无效？”
他皱了皱眉，自己一掌哪怕未曾用力，按理说也能将石壁震碎，可现在上边别说碎了，连裂痕都没有。
“试试用剑法？”
自己最拿手的还是剑法，但他想了想，随即放下这个诱人的打算。七苦上人实力高绝，用来测试的物品想必质地不凡，若是自己会错了意，将龙纹赤金剑震碎，那上哪说理去？这口剑他用地正趁手，可不想就这样浪费。
忽然，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等下，该不会是”
他运起真气，按照无畏金刚印的行功路线游走一圈，右手结成复杂的佛印，一股爆炸般的力量涌上来。
“如我！”
他大喝一声，声如洪钟，一道如我印打在石壁上。
嗒——
光滑如镜的石壁上突然出现一道细微裂痕，在叶秋白右手与墙壁接触之处蔓延。
“竟然有效！”
叶秋白心中一喜，随后立马一沉，自己一击并未彻底将石壁击穿，看这蔓延的趋势，不知道要用出几道无畏金刚印才能顺利将其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