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夜郎西

  沈立危来到几个孩子身边,看着靠在松树前的玲珑心与林深,一道紫气便从树下徐徐升起,两人被包围其中,再被紫气托起身来。

  玲珑心甩了下腿,好了,当下欢呼不止。

  陈松寒对沈立危说道:“先生,刚才那山顶上还站着一人。”

  沈立危右手带袖一挥,淡淡道:“庙没了,人也不是想走就走。”

  天色如同薄暮时分,一片黯淡,天外有一颗星辰闪耀着十字光芒,越加明亮。

  慢慢的,陈松寒才发现那颗星辰不止是变得越来越亮,而是正从九霄之上曳尾下坠。

  那颗星辰划破太霄时伴随着巨大声响,状同高峰,形如大日,通体散发出炫目白光,向着更南边落去,人间再无阴暗处。

  最终那颗星辰砸在了数十里以外,白光四溅,无处不至,直逼得在山腰间观望的几人都背过身去,抬手遮住紧闭着的双眼。

  再睁开眼时,世间物已重归本色,只是南边少了好几座大山而已。

  陈松寒先缓过神来,看着南方的景象,独自喃喃道:“昂首攀南斗,翻身依北辰。”

  两句话被站在一边的沈立危听进耳里,跟着昂首笑道:“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

  两人身后的陆遥也受到触动,一步踏前,说道:“好诗,好诗!”

  第一声抑扬顿挫,第二声刚劲挺拔,他自己也甚是满意。

  沈立危笑道:“陆遥,凭你今日的胆色,以后若能见到闻人一,我想他也得对你另眼相看。”

  陆遥点头道:“那是自然。”

  “嗯?”陆遥又跟着疑问到,“沈先生你见着我们刚才打锤了?”

  沈立危回道:“你们刚出手不久,我和松寒就已经到了。”

  陆遥又是一脸困惑地看着陈松寒,问道:“你刚不是说你没去找先生吗?”

  陈松寒无奈道:“我说了,连你都骗不过,怎么骗得过他们。”

  陆遥哦了一声,现在他觉得自己原来是挺好骗的。

  同玲珑心,姜来雪站在一堆的林深突然开了口,他问道:“沈先生你这般本事,何必还需骗到他们手段尽出后才出手,徒添麻烦。”

  沈立危回道:“万事有万一,若是一万之局,没必要做成万一之事。”

  林深又靠回松树边,对于沈立危这一番话,不置可否。

  沈立危也朝着松树边走去,在离着姜来雪几步远的位置停了下来,说道:“来雪,梅与雪你如何看待。”

  姜来雪刚一直在林深身旁,有些担心他伤势,直到沈立危来后,她才又走到了玲珑心附近。

  一身雪白长裙随着南方吹来的细风流动,她稍所沉思后说道:“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沈立危颔首道:“我认为‘雪落三分意,七成在梅香’。”

  话里有话,良久后姜来雪若有所悟,学着男子的礼式向沈立危作了一揖,感谢面前此人为自己传道。

  沈立危含笑抚须,这世间又多了位梅花仙子,假以时日。

  不过眼前的事得先处理干净。

  玲珑心刚小跑到陈松寒身边,铁了心要看他那枚雷令,陈松寒无力抵抗,正要从怀中拿出时沈立危笑道:“玲珑心,这边还有什么想看的嘛。”

  玲珑心一下转过头来,晃了晃脑袋。

  沈立危续道:“那就先离开这里,松寒,你带着大家去村子里,我留这里善后,随后就赶上你们。”

  陈松寒点头答应,带着几人往山下走去。

  孩子们走在那条远南道上,向北而去,沈立危仍站在山腰间,慢慢往南边踏步。

  一直走到刚才自己出手毁掉的山崖旁,往更南处望去。

  好好的一座大山,现在山顶连同南边山腰的大半都毁了,就如同一人被横刀砍过,上半身倒是不见了,只留下了一条腿,十存二三。

  这时一声巨响传遍山间,一把长剑从沈立危身后右侧的草丛中弹出,直插在沈立危身边的地上。

  沈立危仍是目视前方,说道:“一次机会,表明来意,再说你生死如何。”

  那草丛中蓦然间有人走出,是一男子,头戴斗笠,身着黑衫,右腰间挂一玉佩,左腰间空有一剑鞘。

  沈立危一言不出,黑衣男子慢慢开了口:“在下从安都城来,奉命彻查胜南村有人引外害国一事,刚追踪之前两人行迹直到此处,未助力先生子弟,实怕行踪曝露,还请先生谅解。”

  沈立危说道:“我在村子里听人说皇帝的奉剑人也来到此处查这件事情,你又是奉何人之命,敢如此忤逆行事?”

  黑衣男子一下笑道:“先生笑话,奉剑人由天子直命,朝廷中也鲜有人知,先生在这一偶之地,能从村民闲唠之中得知此事…”

  “嗯?”

  沈立危出了一声,那黑衣男子笑意被立马打压,闭了嘴,随后慢慢说道:“现皇上病重,国有内乱,大盛朝中他国耳目众多,谁人说话,最多也只信得三分。”

  沈立危道:“你倒是敢说,来这里已有月余,查到什么没有。”

  男子一惊,隐匿行迹本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本事,之前山顶上那白衣男子与他境界相当,可仍是未能发现他的踪影。

  沈立危笑道:“你骗的过别人眼睛,可骗不过天上星辰。”

  男子点了点头,说道:“这些人都带有袖圈,人员往来都经过南边,但并非五图府那边的乱民,刚才出手的武夫是清虚境,藏在山顶那人更是已入冲虚,乱民中拿不出这样的筹码,敢在天子脚下如此布局。”

  沈立危点头道:“那些起义之人个个带红色袖圈,但整个大盛山上山下,无一仙宗门派有如此底蕴,能派出这样两人,依你看来,应该是他国作乱。”

  男子说道:“正是,盛国南边与康,平两国接壤,西边申国好事,虽与我大盛相隔晶、江两国,但也可能派人绕路而行,现在是关键时期,八大国都有可能搭一脚进来。”

  沈立危回道:“足下高论,真凶必在这八大国之中,这一番言语说的明明白白,却跟没说一样,又有理有据,妙哉。”

  黑衣男子带着斗笠,看不清脸色,只是头又稍微低了些,续道:“在下来到这里已有月余,这帮外地人是于半月前来到此处,而那白袍男子又是前两天才在这田边现身,这些人行动谨慎,与那些村民行一无二,所以暂无头绪。”

  沈立危说道:“你可知他们白日间所浇灌的金水是何物?”

  黑衣男子回道:“不知。”

  沈立危说道:“申国北边的艸山中有一种金色的草决明,能除风明目,益阴泄热,但体寒之人若长期服用,会使得气阻胸闷,最后连呼吸吐纳,都是难事。”

  男子心想,若这油菜榨油后被采入宫中,为宫中膳用,初时皇帝还会觉得神情目明,道是病情好转,可越往后,祸害越深。

  于是黑衣男子疑问道:“莫非此事与尚食局有关?宫中一切粮食采办,皆由他们过手。”

  沈立危没有说话,黑衣男子又问道:“门下省?”

  沈立危摆了摆手,说道:“这是你们朝中内事,需要你自己去深究,我不能妄下定论。”

  男子了然,正欲开口时沈立危随意一挥手,那把插在地上的长剑又倒飞回那黑衣男子腰间的剑鞘之中。

  沈立危这才说道:“言尽于此,不过我有一事好奇,究竟是谁,能让你这样的剑客为宫中权事奔波。”

  男子摸了摸头上的斗笠,往上扶了一点,刚好露出嘴角,笑道:“见贤思齐焉。”

  沈立危一直望向南边,这才转过来看了他一眼,说道:“可。”

  男子摸了摸腰间剑鞘,忽地间拔出长剑,一剑朝上天挥去。

  穹顶下整片云海被开出一条大道,云彩静悄悄守在大道两边,似恭迎圣人来使。

  黑衣男子长剑指天,大声道:“昔日有一良臣,志在为生民立命,在下才知前半生何其儿戏,今日得见先生,于九天上敕令,才知天地无垠,夜郎自大,何其可悲。”

  “今日起,此剑名为夜郎西。”

  男子收剑入鞘,剑身于剑鞘中长鸣不止,震彻天地间。

  那条圣人大道两边的云彩化作雾气,如瀑布般下泄大地,不断涌入男子腰间的剑鞘之中,一直到整片天空再无一片闲云。

  沈立危笑看着眼前此人,剑客多是随心而欲,然而能为天地立心,有如此浩然正气者,不多见矣。

  此时再看手中这柄长剑,男子心中感慨万千,一时间想起史书上那位将军。

  三十年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与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再出剑,天波从四方滚滚而来,又是一副遮天蔽日的景象。

  沈立危咳了两声,说道:“有点过了啊,我还在这呢,别把我给吓坏了。”

  那男子赶紧将出剑寸许的长剑收回鞘中,再从腰间取下剑鞘,给插在地上。

  山腰间至远南道上一瞬间抬起一条长道,这条斜坡直接连通两处,男子取下斗笠,拱手下腰,恭敬道:“恭送先生。”

  沈立危眼睛瞪大,难以置信,但很快也就‘释然,大笑而去。

  这般人,过瘾,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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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胜南正街、花帘巷、燕子巷相汇有一三岔口,肖大眼的家在花帘巷的末尾,花帘巷向来被村里的人们叫做富人巷,被叫做穷人巷的自然就是另一端的燕子巷,周大宝就家住在燕子巷中。

  此时正街上的摊位已经撤的七七八八,街上行人疏疏落落,周大宝抱着一大布袋,神色仓皇,手忙脚乱,正从正街往家中跑去。

  周大宝家的屋子就是两间土胚房,屋顶都是由茅草铺起,没几块像样的瓦片。

  一直跑到自家门口,周大宝才停了下来,四处张望,背身推开房门,进了屋子。

  屋子里土炕上躺着一男子,看上去不过二三十岁,穿着身白袍,浑身血渍,右手边袖子没了,也没看见手在哪里。

  周大宝慌慌张张跑了过来,把那大布袋放在男子身边,紧张道:“先生,我从那店子里拿了好几件袍子来,你看看哪样合适。”

  男子神色自若,还有些笑意,他把那布袋打开,伸出左手将那叠在一起几件袍子错开,在手中摩挲一阵,笑道:“不错。”

  男子王仕,正是之前山顶观望之人,而在山腰间出手的武夫名叫章法,算是他曾经的心腹爱将。

  始初他察觉到油菜地有人元气外放,似乎在有意试探什么。

  过去后见到只是一群孩子,便让章法给出手打发走。

  没想到的是这群十几岁的孩子竟然能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后面更是来一个跟自己同穿白袍的男子,一出手,那章法连坟都没了。

  他当时毫不犹豫使出秘法,进入了一片若虚寰宇之中,向远方遁去。

  既叫若虚,实非虚无,此中与大天地相差无几,但却未在同一世界中,不像古时一些证了大道的仙人,可演化自身天地,虚无缥缈。

  王仕已入冲虚,几近于道,但是刚才那男子则让他深感不安,一路上怎么也想不起这天下有这号人物。

  想着想着,天上就掉下来块石头,隔着老远,自己还躲在寰宇之中,可最后仍是被波及,不得不舍了右手。

  坐在土炕上本是笑着的王仕突然叹息一声,虽然不知道之前那人为何不杀掉自己,现在自己跑到这山村之中,想必那男子不会冒然出手,在此处等上他三天,若无其他动静再离去,也算给足了礼数。

  想着想着,王仕又笑了起来,一旁的周大宝看着他那样子免不了心悸,小声问道:“先生,你还需不需要什么别的东西,我去给你找来。”

  王仕问道:“你为什么叫我先生?我又不是什么读书人。”

  周大宝声音更小,深怕得罪眼前此人,说:“我没读过什么书,见着过村子里最像神仙老爷的人,我们都叫他先生。”

  王仕微微晃头,若有所悟,又笑道:“难怪如此,先生,不错,这称谓不错,以后我就就叫王先生,不错。”

  周大宝就站在一旁,不敢出声。

  身边这孩子倒是挺机灵,王仕当下打了个主意,对周大宝说道:“我在这里还要待三天,三天之后你愿不愿意跟我一同离开?”

  周大宝一愣,跟着连连点头。

  王仕疑问道:“我又没说带你去哪,你不担心我把你卖到哪黑窑里去?”

  周大宝斩钉截铁道:“只要能走出这小村子,就算先生把我卖到何处,我也不会抱怨一句。”

  王仕笑道:“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周大宝。”

  王仕想了想,说道:“我给你加一划,你以后就叫周天宝。”

  周大宝直接跪在了地上,向着王仕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王仕一抬手,周大宝就站起身来,他对着周大宝说:“你去给我打点水来,我有用处。”

  周大宝转身往门外走去,坐在土炕上的王仕又突然说道:“门口那两人你认识?”

  顺着王仕的眼光,周大宝看着屋内门口那两具尸体,转过头来,回道:“不认识。”

  说完,周大宝就拖着门口两具尸体出了后门,眼里泪水一打转,就被他抹了干净,又跟着笑了起来。

  王仕盯着后门那边,颔首笑道:“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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