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紫宸宫乱成一团。

  明执站在床边,胸口处的龙纹被明欢的血染得艳丽肃杀。他看着床上躺着的人,控制不住地伸手擦干净她唇角的血渍。

  一屋子人觑着他的脸色,大气不敢出。

  夏桃憋着泪,与春李抱在一起,整颗心都被揪了起来。

  李善默默站在一旁,时不时地瞧一眼明欢如纸的脸色在心中叹气,为她默念经文祈福:这样好的公主可要长命百岁才是。

  吕太医把着她的脉象,良久,长舒了一口气。

  “昭阳如何?”明执见他有了动静,开口问道。

  “殿下身子无碍,受了凉又急火攻心才会看着如此凶险。等醒来喝上几服药调理调理,殿下身体底子康健,定会痊愈。”吕太医缓缓道,“昭阳公主有先皇保佑,自会吉人天相。”

  明执听见她无碍缓慢地合上眼,吐出一口浊气。他抬眸,漆黑瞳仁闪过抹戾气:“是谁在公主面前嚼舌头根子。”

  夏桃抹了把泪,哽咽着回话:“回皇上,是殿下无意中听见了两名宫人闲聊,这才得知了此事。”

  “宫中人多,两个宫人怕是不好找。”明执脸色阴沉,想起什么嗤笑一声,“好在罪魁祸首还在外头跪着。”

  李善见他这表情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来人。”他眸光阴鸷,语气听着却无波澜,“拖下去打三十大板,昭阳吐了多少血,就让他加倍还回来。”

  “是。”李善低头应声,走出门外时江尧白正往里张望,满面的担忧。

  江尧白见李善出来,神色慌张:“李总管,阿欢……殿下她出什么事了?”

  他眼见着太医宫人进出不停,就知道里面定是出了事。

  李善对面前这个负心薄幸的翩翩公子没有好感,掐着声音冷淡道:“殿下如何与你有何干系?她已亲自向皇上求了退婚,如你所愿。”

  江尧白听见“退婚”二字苦涩一笑,是啊,他得偿所愿了。

  李善把玩着拂尘,微微眯了眸:“来人啊,将江尧白拖下去打三十大板。”

  他说着,对拥上来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小太监心下了然,去寻宫中最擅长杖刑的老太监。

  行刑自是要老手,才会让人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紫宸宫内,众人已经退下,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见外面板子落下的闷声。

  明执坐在床边,手中拿了湿帕子细细地擦拭她唇上的血渍。

  床上少女如瓷娃娃般,脆弱的没有血色,仿佛轻轻用力就能将她捏得破碎。

  明执薄唇紧抿,鬼使神差地抚上她的脸庞。他俯身,少女温热的鼻息落在他手上让他不由得一颤。

  “阿欢,我不会再将你交给任何人了。”

  *

  江府内,哭嚎声甚是悲戚。婢女小厮端着一盆一盆的血水进进出出。

  “尧儿,我与你父亲只是想让你退亲,你为何要糟蹋自己?”江夫人哭成了泪人,抱着奄奄一息的江尧白哭喊,“你的名声不要了吗?身子也不要了吗?”

  听见她提起名声,江尧白轻笑一声:“母亲可知我刻苦读书、坚持不靠祖荫参加科考、经营好名声是为何?”

  江夫人一愣,缓慢地摇摇头。

  “是为了能配得上昭阳。”江尧白闭上眸,声音轻轻,“是你与父亲亲手摧毁了我努力二十余年的成果,可还高兴?”

  “如你们所愿,岂不美哉?”

  “尧儿……”江夫人喃喃,再也说不出话来。

  身边低泣阵阵,江尧白充耳不闻。

  *

  夜空如墨,满月初升。

  明欢隐约嗅到一股雪松的清冷气味,好似听见有什么人在说话。

  “回皇上,事情都已办妥,宿卫军严统领已经应下。”

  “继续盯着,退下罢。”

  这是皇兄的声音。

  她皱了皱眉,想睁开眼却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气。神思好像陷入泥沼,她越挣扎陷得越深。

  “阿欢?”

  皇兄的声音比方才清晰了许多,紧接着,明欢就听见一连串的脚步声朝自己走来。

  “吕太医,你看看昭阳是怎么了。”

  明欢听出他声音中的无措,心上顿时一疼。从她第一次见到皇兄开始,就没见过他如此慌乱。

  忽然,头顶传来一阵刺痛,她只觉得紧绷的身体放松,泥沼散去,神思清明。

  明欢猛地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明黄。她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这是皇兄的床榻。

  “阿欢你醒了?”

  “皇兄……”她勉力撑起身子,抬手去够他的衣袖。

  明执把手臂递给她,扶着她躺下:“躺下慢慢说。”

  明欢抓着他的袖口,如幼时一样。她看着明执眼中的狰狞如蛛网的红血丝,眼眶发酸:“对不起皇兄,我让你担心了。你别难过,我没事的。”

  明执微怔,他没想到明欢醒来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些。

  明欢见他不说话,朝他弯了弯眸。

  她的眼睛生得极为漂亮,眼尾微微上挑,圆杏似的。带着少女的娇憨,却又妩媚勾人。

  明执不敢再看,转头看向吕太医:“昭阳身子如何?”

  “回皇上,殿下方才是魇着,所以才醒不过来,现下一切平安。”

  “退下罢。”

  “是。”

  屋内的人又退了回去,明欢看着明执,犹豫地开口:“他呢?还跪着?”

  “朕让他回去了。”明执淡声。

  明欢没再说话,她累极,心底已经升不起任何一丝情绪。

  屋内静默良久,明欢忽然抬头看向明执:“皇兄,你定要为我找一个比江尧白还好的男子。”

  明执不自觉地握紧拳,极为缓慢地点头。

  他垂下眸,眼睫轻微颤动:若是她知晓自己的身世,是不是就能看得见我了……

  *

  一晃儿到了腊月初六万寿节,宫中上下异常忙碌。皇上虽下令一切从简,但这也是新皇登基以来的第一个万寿节,可简,该有的却也不能缺。

  明欢将养了月余身子已然大好。

  “殿下,今日宫宴您要去吗?”春李有些小心翼翼,宫宴上,必会见到那人。公主现下每日都是笑呵呵的模样,可重新见着那人也定会神伤。

  那日的情形过于凶险,春李不敢冒险。

  “要去!”明欢想起个芝兰玉树的身影心中钝痛了一瞬,但仍是抿着唇笑,“今日是皇兄的生辰,没什么比皇兄更重要的了。”

  她轻轻摩挲着手中被自己雕得坑坑洼洼的玉娃娃禁不住笑。

  这娃娃她雕了半个月,五官好像有又好像没有,粗糙的只能隐隐约约能瞧出是个人。

  明欢叹了口气:“还是皇兄手巧,他给我雕的玉娃娃精致又可爱。”

  夏桃瞧了眼她手里的一团玉面色有些古怪:“殿下,您真打算用它当做生辰礼送给皇上?”

  明欢睨了她一眼:“我送什么皇兄都不会嫌弃的。”

  夏桃不赞同地撇撇嘴:“可是别的公主都送各式各样的金银玉器。”

  “我这也是玉器!”明欢梗着脖子道。但强硬态度也不过半晌,她又不禁笑出声来,“是挺丑的……”

  春李与夏桃对视一眼,也都掩了唇笑。

  “膳食单子送到御膳房了吗?”明欢挑着妆奁中的钗环,轻声问道。

  她自从身子大好了便会找些事情做,这次宫宴的膳食单子就是她费了十余天的功夫亲自拟的。大到菜品羹汤、小到糕饼点心,就连装饰用的配菜都是她仔细斟酌考量过的。

  不然,明欢总觉得心里空空得难受。

  “都送去了,平喜前日就送去了。”春李笑着道。

  “那便好。”明欢最终选了支玉兔状的玉钗交由春李为她戴上。

  镜中美人笑意盈盈,好颜色风华绝代。

  *

  宫宴设在盛平宫。琉璃瓦顶笼着清冷月色,屋檐飞龙活灵活现。

  殿内温暖如春,酒香四溢。明执坐在上头,看着底下觥筹交错,个个都笑红了脸。

  他目光扫视一周,并未见到她的身影。明执淡漠地瞥了眼那个身着锦衣的男子皱眉,他在,明欢许是不会来了。

  “昭阳公主怕是不会来了。”

  “是啊,听说公主当日吐了血呢……”

  “瞧着人模狗样的,却也是寡情薄意之辈。”

  “就是,公主貌美又心善,什么样的好儿郎没有?依我看,咱们可要为公主殿下跳出火坑喝杯酒庆祝呢!”

  席间的闺秀们小声议论,却是无一人说明欢的不是。她素来和顺,受宠也没什么架子,是以人缘极好,众人都站在她那边。

  殿门忽地被人推开,风雪贯入。

  只见一名穿着月白色堆银花斗篷的女子伴着冷风细雪而来。灯华落了满身,更衬得肌肤莹润,皎若云中月。她甫一踏入殿内,嘈杂的寒暄声立刻低了几分,众人不由自主地朝她望去,竟觉得她美得好似不是真人。

  明欢盈盈浅笑着行至殿中,也没跪,连膝盖都没弯一下:“昭阳来迟了,还望皇兄恕罪。”

  明执见她来,黑眸涌上笑意:“口口声声让朕恕罪,你却没有认罪的样子。”

  “皇兄又舍不得真的罚。”明欢双手捧过春李手中的盒子,笑着道:“昭阳祝皇兄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李善将贺礼接过呈了上去,众人都盯着那盒子想瞧瞧明欢会送什么珍贵物件。

  明执拿着锦盒,葱白似的手挑起盖子。他看着盒中玉色的小玩意儿,无奈地笑着摇头:“倒是可惜了这块好玉。”

  众人闻言更觉得好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明执。只见他拿出一个好似人形的玉娃娃,表面坑洼不甚光滑,瞧着有几分滑稽。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作声,万寿节送这么个小玩意岂不难看?

  明执轻轻摩挲着上头每一处粗糙的刻痕忍不住笑,这小人粗制滥造得可爱。

  “朕很喜欢。”他说罢,并未将东西放回去,而是攥在手中把玩。

  大臣臣妇们对视一眼,心道只有昭阳公主最得圣心,可惜那江家是个不识货的瞎子。思及此处,心思活泛的已经盘算起来。

  一名身着鹅黄宫妆的女子笑着朝她招招手,指了指身旁的位置:“十六妹妹,坐这!”

  明欢排行十六,是宫中最小的孩子。先皇自有了她以后,再无所出。

  “十姐!”明欢唤了一声,由着春李解下斗篷。

  说话的人是襄平公主明菀,排行第十,与明显一母同胞。一众姐妹中,明欢与她感情最好。前些日子在病中,也只有明菀来看过她。

  明欢正有过去,只闻得上头传来一个声音:“昭阳,坐到朕身边来。”

  明菀闻言笑着道:“十六妹妹快过去罢,皇兄叫你呢。”

  “那我等会儿再过来跟十姐说话。”明欢说着,抬步往明执身边去了。

  江尧白神色落寞,木偶似的扯了扯唇角。她自从踏入殿中,便再未看过他一眼。

  众大臣平日里表面虽有不合,但今日也是合合乐乐地在一起饮酒作诗,瞧着热闹。

  明欢想起往年万寿节盛大欢闹的场面,由觉得今日有些冷清:“火树银花不夜天,兄弟姐妹舞翩跹。”

  明执偏头看她,正巧对上她乌亮的眸子:“又……”想念父皇了?

  他话还没说完,明欢就开了口:“等来年再给皇兄送火树银花,定要让你过个热热闹闹的生辰。”

  明执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手中握着的玉娃娃莫名有着灼意。他点头,说了声好,旋即望向下方推杯换盏的众人。

  若不是他做了皇帝,怎会有这么多人会记得他的生辰?

  明执看着身旁笑呵呵地咬着红果山药糕的明欢不由自主地扬起唇角。

  幼时,他在冷宫数年,众人皆忘了有他这个皇子,更别提会记得他的生辰。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生辰是何日。

  是明欢,去内务司寻了往年的庆典册子找出来。从此往后,他每年的生辰都是她一手操办。

  殿内传杯送盏,花簇锦攒。无丝竹乐器,却也有玉筷翠碟的清脆叮咚作陪。

  明显与江乘对视一眼,眸中笑意猖狂。

  忽然,殿门被人从外撞开,一群数不清的穿甲带持械的兵将涌入。众多养尊处优的太太小姐们乱成一团,到处都是碗碟破碎的声响。

  无数佳肴瞬间化为满地狼藉。

  明欢皱眉,习惯性地挡在明执身前:那是掌管宫中守卫的宿卫军……

  明执神情一顿,看着自己身前的明欢有些恍惚,好似回到了幼时。他被冷宫的管事太监毒打,她也是这般挡在自己身前。

  一众慌乱惊呼哭喊声,明显张狂大笑尤为惹人注目。

  “哥哥……”明菀被宫人护着,呆滞地看着明显一脸茫然。

  明欢早知他狼子野心,但却想不到他会选择在万寿节作乱。她气得脸色微红,清甜嗓音带了怒意:“四哥,你可知谋逆是何罪?”

  明显笑声一停,看着明欢的神情好似是在看着一个单纯孩童:“小十六,你以为我会让你那皇兄活到治我的罪?”

  “小十六,你若现在改口叫我皇兄,我会让你过得比现在还要富贵奢华。”

  “痴心妄想!”明欢咬着唇,手却在微微发抖。

  明显看着她的眼中,有让人作呕的眸中欲*望。

  明执本是四平八稳地坐着,但看清明显眸中情绪时兀地起身将明欢挡在自己身后。他是男人,最知男人心中所想。

  他下颌紧绷,似笑非笑道:“兄长何不看看严统领手中的剑是指向谁的?”

  明显一怔,只觉得脖颈处抵上抹冰凉。他动了动眼珠,看着本该与自己一起掀翻明执皇位的严刃执了一把剑,紧逼着他喉咙。

  宿卫军将整座大殿团团围住,是他梦里见了千百回的场景,然而被擒住的却是他自己。

  明显见已走到绝境翻盘无望,索性大笑出声:“想不到陛下如此卑鄙。”

  明执提了提唇角,语气云淡风轻:“你掳了严统领的寡母幼妹要挟,朕不过是在你入宫后将人救出平安送回府上,论卑鄙,朕远不及兄长。”

  严统领将明显交给下属,抱剑跪地认罪:“臣”

  “卿受人胁迫佯装投诚,若没你暗中与朕通信,朕现下早已成了刀下亡魂。”明执亲自上前将人扶起,语气和缓如春风。

  严刃闻言低头,连道不敢。皇上耳目遍至整个大胤,他亲眷被明显抓了去,皇上岂会不知?不过是在给他机会选罢了。选对了便是鸡犬升天的富贵荣耀,选错了便是万劫不复。

  九五之尊,绝不会仅有一条救命路。

  明执目光阴阴,缓缓扫向江乘:“江爱卿可有什么话要为他说的?”

  见势不好正低着头做鹌鹑状的江乘骤然被点了名字吓得浑身一颤,忙跪倒在地:“臣、臣……”

  明欢看着心虚地说不出话的江乘就知他也参与其中。她眸光一转,下意识地看向江尧白。那芝兰玉树的人一脸了然,嘲讽地笑出声。

  她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帕子:他早就知晓此事了?

  “说不出?”明执接过李善手中厚厚的一沓信笺走至江乘面前,怒甩到他头上。一张张纸犹如狂风暴雨,砸的江乘瑟瑟发抖。

  “江爱卿好大的野心,与皇子背地结交,暗度陈仓。”他说着兀自笑笑,“爱卿想要泼天富贵,便去地下享用罢!”

  “来人!四王爷明显私交大臣意图谋反,与江乘一同打入大牢,容后再审。”

  “是!”

  明显看着吓得瑟瑟发抖的亲妹明菀,震声道:“谋反之事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的主意,还请皇上不要怪罪我妹妹!”

  “兄长放心。”明执表情阴晴不定,看不出喜怒。

  明菀见明显被狼狈地拖着,忙连跪带爬地走到明欢跟前,抓住她的手哭着哀求:“十六妹妹,看在咱们一同长大的份上,你帮姐姐劝劝皇兄,皇兄最疼你了,你请他饶了四哥一命吧!”

  明执此时回眸看向她,这一刻,她很想知道她会如何回答。

  明欢看着面前哭得哽咽的明菀拍拍她的手,却是摇摇头:“可是四哥造反了。十姐,你平心而论,若是两人对调,四哥坐在这个位子上,而皇兄谋逆被抓,试问,四哥会饶了他吗?”

  明菀顿了顿,苦涩一笑说不出话:不光不会饶了他,还会将他凌迟处死,活剐三千刀,挂在城墙上示众。

  “十姐。”明欢顿了顿,缓缓道,“皇兄的母后也是因四哥而死……”

  明菀瘫倒在地,梁子结了十数年,怎会轻易解开?

  明显听见明欢提及当年之事,笑啐了一口骂道:“明欢,你少做出这副公正无私、高高在上的样子!”

  他喘了口粗气,怒骂声响彻整个盛平宫:

  “明欢你就是个野种,我们明家的事你没资格插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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