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太阳初升,上阳宫殿阶下已站满了太医宫人。敛声屏气,不闻一丝杂乱之声。

  厚重的门被人从里侧推开,一股清新的瓜果香气伴着融融暖意散出,殿内竟好似春夏季节,仿佛世外仙境。

  春李走出,正要请太医进去把脉就看见一抹明黄踏至上阳宫门。

  她心头一惊,忙走下殿去迎:“奴婢给皇上请安。”

  院内乌泱泱地跪了一地,请安声惊飞了几只枯枝上的麻雀。

  李善见了直皱眉,悄悄瞟了眼明执的脸色果真如他所想沉了下来。

  皇上连太监通禀都免了只怕扰了昭阳公主歇息,这帮脑子缺弦儿的废物竟弄出这么大动静。

  明执脸色不善,半晌没让人起来。地上跪着的人反应过来后无一不觉着后脊发凉,心尖瑟瑟发抖。

  就在他们以为难逃一劫之时,屋内忽地响起一个娇柔的女声,尾音飘忽发虚,一听便知是久病之人没什么力气:

  “是皇兄来了吗?快进来。”

  仅仅一句话,太医宫人们就能感受到空气中那股震人心魄的威逼感减淡了许多。

  “起来罢。”明执淡声,抬步往里走去,面上自始至终没什么表情,“去给公主请脉。”

  宫人们如蒙大赦,若非昭阳公主开口唤了一声,他们怕是都要挨顿板子。

  明执并未直接进内殿探望,反而是坐在厅中,四平八稳。

  吕太医尊皇命正要去为明欢请脉,忽闻身后传来一道不阴不晴的声音:“身子暖些再进去,别冻着了昭阳。”

  吕太医心中一震,暗道自己粗心忙跪下叩首:“是微臣失察,请皇上恕罪。”

  明执挑了挑眉,并未做声,吕太医只得跪着。

  明欢听见外面的动静看了看夏桃:“吕太医年纪大了跪不了太久。”

  夏桃会意,走到厅中向皇上请安:“殿下请吕太医进去请脉。”

  明执闻言挥挥手,让他起来:“去罢。”

  明欢靠在床头,见夏桃扶着头发花白的吕太医进来。

  吕太医正要照例跪着请脉,就听见娇弱贵人缓缓开口:“太医坐着请脉罢。夏桃,赐座。”

  昭阳公主心善和气,阖宫上下没有不知道的。外头那位九五之尊在年幼困顿之时就曾受过她的恩,否则还不知能不能活到继承大统之时。

  吕太医常在宫中行走修炼出一颗玲珑心。两下一合便知,方才公主唤他进来请脉实则是为他解困的借口。吕太医感恩涕零谢了恩,仔仔细细地为她把脉。

  良久,吕太医喜出望外:“殿下您这病乃是忧思郁结所致,汤药本也只是起了个辅助调理的作用。眼下您的脉象稳健不少,想必是心中的结已解了。”

  明欢笑意悠悠:“是解了。”

  “微臣再给您换副温和些的滋补药,配合着御膳房的药膳同用,不多时便可痊愈了。”

  春李与夏桃听了高兴,忍不住笑出声来。

  明欢摸着身边的瓷娃娃,漂亮的桃花眼恢复了些光彩。

  春李与夏桃带着吕太医去开药,明欢往外望了望只能瞧见明执的一片明黄色衣角。算算时辰,他应当是下了早朝就过来探望她了。

  明欢想到什么扁了扁唇,习惯性地软了嗓子撒娇:“皇兄是穿着朝服来的吗?我还没见过你穿朝服呢。”

  她的话音刚落,明执便出现在她面前。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落魄如草芥也好、龙袍加身也罢,他依旧宠着她,且颇为纵容。但凡是她说的话,他没有不听的。

  她有那么多兄长,就只有明执待她最好。两人虽不是一个娘胎出来的,但好的就像一个人似的。

  明欢静静地看着他,男子面如冠玉,俊美无俦。英勇威武得如同当空烈阳,让人不敢直视,生怕被灼痛了眼。

  透过明执,她好像看见了父皇。

  明欢吸了吸鼻子,眼眶有些红:“皇兄穿朝服真好看,像父皇。”

  “以后有皇兄疼你,你还是大胤最尊贵的昭阳公主。”面对明欢,明执敛了些冰冷戾色。

  “嗯!”明欢点点头,像从前那样轻轻扯住他的衣角晃了晃,“以后只剩下我们相依为命了。”

  相依为命……

  明执听及这四字眸光晃动,他正欲说话却陡然瞥见明欢枕边的瓷娃娃,玉冠蓝衣,与江尧白平日的穿着像了个九成九。

  它就那样静静躺在明欢身边,像极了两人同床共枕。

  他的心脏,陡然下沉。

  明欢没发觉他有什么不对,拍了拍床边让明执坐下。她的母妃元熙贵太妃生下她就撒手人寰,明欢自幼是跟着先皇长大的。父女两人感情虽好,可女儿家的一些心事也不好对父亲讲。

  好在明执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是以,她那点子少女的春心萌动全都倾诉给了明执。

  明执强压住内心不快,坐在她床边,像从前那般。

  明欢笑眯眯地打开床头的匣子,捡出那两粒圆滚滚的红豆献宝似的呈在明执眼前:“皇兄你看,这是昨日尧白哥哥送来的。他说思念我呢!”

  明执脸色愈来愈青,搭在膝上的手缓缓收紧。衣摆绣金的龙被他攥成了皱巴巴的虫。

  “值得你这般仔细地收着?”明执语气不悦,有些冷。

  “当然!”明欢点点头,“对我重要的东西我都会收得好好的。”

  明执掀了眼皮往她的宝贝木头匣子里一望,在各色的小玩意儿中瞧见了个枯黄的草蚂蚱。

  他心念微动,动了动手指:“那是……”

  明欢顺着他的指尖看去,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小蚂蚱朝明执弯了弯眼睛:“这是皇兄送我的呀,你不记得了吗?那年冬天,我的猫不见了,是你带着我去找猫。见我哭得难过还随手折了根枯萎的草编了蚂蚱哄我玩的。”

  “这是皇兄送我的第一件礼物。”

  明执不言语,看着草蚂蚱思绪回到了那个冬天,此生最冷,却也是最暖的冬天。

  他身为皇子本是尊贵,奈何母妃犯错被打入冷宫,连带着他也不受待见。在这皇宫中,人人都能踩他一脚。轻则克扣饭食碳柴,重则被毒打。

  那年冬天实在太冷,他熬不住跑出冷宫想去捡些柴禾取暖。那是他第一次出冷宫,外面的繁华富贵是他早已没有印象的。也就是那天,他第一次见到了明欢。玉琢的小姑娘玉雪可爱,穿着带了圈绒毛的大红色斗篷,许是走累了耍赖不肯再走,便撒着娇要父皇抱。

  他记忆中肃穆威严的父皇不仅没动怒,反倒极尽所能地纵容她,抱起她哄着她笑。

  他看着笑得像个小太阳似的明欢众星捧月,受尽宠爱,而同为皇子的他却受尽欺辱,连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都还未知。

  阴暗在心中悄然滋长,他得不到的,别人也不能拥有。

  蛰伏几天后,小姑娘总算是落了单,哭着跑出来找猫。

  明执深知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便哄骗她到了池塘边。他正要动手将她推下去,小姑娘却握住了他的那只手,带着哭腔的声音奶乎乎的:“哥哥,我的猫猫是不是找不到了?”

  他愣了半晌,许久才意识到手心中那个绵软温暖的触感是什么。

  冷宫匮乏,能吃上一顿饭便是不错,沐浴这种事更是奢侈得很。他的身上脏污不堪,宫女太监见了都会嫌恶地掩鼻走开。而这个金尊玉贵、养尊处优的小公主却是握上他的手,面上挂着泪珠满眼伤心,不见一丝嫌弃之色。

  “哥哥你的手好冰,我给你暖暖吧?”

  小姑娘说着,就捧住了他的手呵了口气,笨拙地为他搓热取暖。

  一瞬间,他便忘了本来目的。

  那个冬天很冷,宫里冻死了数十人。明执每天都能看见有人抬了冻死的宫人扔出去。可他那一刻只觉得身上都是融融暖意。

  活了这么久,他第一次看见了太阳。

  “皇兄?”明欢许久没听到他的回应,见他走神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忘了吗?”

  陷入回忆的明执被她的声音拉回,他看着那只粗糙的草蚂蚱扯了扯嘴角似是一哂:“怎会忘了?”

  他抬眸,望向明欢。她病得久了身子孱弱,一颦一笑都有些费力气。少女肤色是透着雾气的白,未施粉黛,面上仅有的色彩便是一抹红晕。她笑着,好颜色惑人心魄,可露出的两颗虎牙又娇俏可爱,唇角的一对小梨涡甜得仿佛盛了蜜。

  干干净净的像是易碎的瓷娃娃。

  “没忘就好。”明欢笑着把草蚂蚱小心放好,盖上木匣子宝贝似的放在床头,“皇兄要是忘了,我会伤心呢,那可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明执心头微动,心跳有些许失控。

  那是她记忆中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却不是他的……

  明欢说了好一会儿话有些累了,她躺了回去,眼皮逐渐沉重。

  明执看着她,压下想抚一抚她面颊眉眼的冲动,只掖了掖被子,旋即起身。

  他刚起还未走一步便觉得脚步一滞好似被勾住了衣摆。明执回头,见那只莹白如玉的小手扯住了他的一片衣角,大眼巴巴地看着他:

  “皇兄,等我睡了再走行不行?”

  明欢心满意足地看着明执复又坐下,放心地合上眼。

  明执就坐在床边,脊背挺得笔直纹丝不动,只怕一丁点儿衣料的摩擦声都会吵着她。

  床上的人渐渐睡去,他听着她浅浅的呼吸声终是克制不住抬手向她脸颊探去。

  指尖微微颤动,他的手终是停在半寸以外没有落下。

  明执笑笑,起身要离开之时目光扫到她手边的瓷娃娃。

  唇边弧度瞬间变冷,他拧着笑,漆黑眸子一寸一寸凝结成冰。

  你也配?

  明欢睡得正沉,他拿起瓷娃娃端详片刻,手上一用力,憨态可掬的瓷娃娃便化成碎片。

  明执随意将残破的瓷娃娃扔在地上,面上露出一丝满足笑意。

  他刚走出明欢寝殿,只见李善面容严肃地走了过来:“皇上,密卫队的人回来了,正在紫宸宫等着。”

  密卫队,名义上是皇上的护卫,实则是探听情报的探子,乃是皇上的眼睛耳朵。

  “嗯。”

  明执应了一声,抬腿迈上轿辇。

  紫宸宫内,肃静非常。偌大内殿只有明执与跪着的密卫队。

  “有何事?”明执淡声,不怒自威。

  “启禀皇上,有人在暗中调查昭阳公主的身世。”

  负在身后的手一紧,他垂了眸遮住眼中情绪。

  良久,明执开口问道:“何人?”

  “大理寺卿,江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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