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母亲回去了,钟馨望着母亲的背影,心里沉甸甸的,自己的事还没解决,母亲

  的话又让她添了心病。

  钟馨的父亲是山西晋城人,是南下干部,是个老革命,是个遗腹子,从小由母

  亲一个人养大,十三岁就跟随他人到关外日本人开的煤矿挖煤,1945年日本法西斯

  投降后,解放军解救了他们,当时他参加了革命。

  父亲南征北战,戎马一生,新中国成立前夕,跟随解放大军从东北来到广西,

  由于征战多年,身上落下许多伤疤。五十年代初他在主持土地改革中认识了当时也

  积极参与土改运动的母亲,两人结婚之后一起来到地处广西边陲的县城。这里是典

  型的喀斯特地貌,这里有山间谷地,也有崇山峻岭,有青青的小河;这里长夏无冬,

  光热充足,雨水丰沛,这里还是个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就是在这里,父母亲生下

  哥哥和钟馨,几十年来父亲对钟馨的爱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父亲曾经这样说过:

  在旧时代,女孩子都要裹脚,都要深藏在闺中,嫁了人就要遵从“三从四德”,“守

  妇道”要孝敬公婆,尊敬丈夫。女孩子在家里没有地位,不能上学学习,一辈子都

  要为家庭牺牲而没有自我。

  所以父亲决心不让钟馨走过去的老路了。他经常给钟馨讲故事,唱歌拉二胡。

  父亲对京戏很钟爱,也唱得很好。父亲对钟馨采取放任式的教育方法,对钟馨总是

  偏爱有加。

  母亲一直对钟馨不好,她没有什么文化,性格喜怒无常且多疑,平日买菜回来

  不管三七二十一,总要自己再称一回,如发现菜的分量短少,那这一天全家人都不

  得安宁,母亲会唠叨不停。对家中的大小事就更是不得了了,不仅凡事都要过问,

  还固执己见爱发号施令,想法简单。她总想控制钟馨的行为,容不得钟馨挑战自己

  的权威,平时爱东家长李家短地串门,对邻居发生的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津津

  乐道。

  虽然母亲没有什么文化,但有着传统的男尊女卑思想,总认为儿子是宝贝,是

  她老了以后的依靠;女孩子是累赘,女孩长大嫁了人就是婆家的人了,所以,从骨

  髓里觉得女儿是赔钱货,对女儿总是看不上眼,横挑鼻子竖挑眉。对儿女的人生没

  有计划,不懂得怎样去教导儿女,除了对儿子嘘寒问暖,极少关心儿子的心理成长。

  相反,对女儿她相当苛刻,动不动就责骂,她还有个嗜好,喜欢把女儿的事当笑料

  到处宣扬,还总要添油加醋,丝毫没有顾及女儿的自尊心。

  每当母亲到外面跟别人闲聊,钟馨就胆战心惊,羞愧无比。而母亲偏偏就喜欢

  到外面说她的坏话,母亲总是宣扬儿子怎样好,女儿怎样坏。娘家的舅舅表妹一来就

  被当成座上宾,钟馨若有一丝怠慢,母亲就大吼大叫,钟馨有时真怀疑,她是否是

  自己的亲妈。特别让钟馨难受的是,一旦表妹不听母亲的话,母亲又拿钟馨来吓唬她,

  母亲意图把钟馨塑造成一个恶人。事实也确实如此,正因为母亲长时间不遗余力地

  作为,母亲的目的达到了。这一切让钟馨愈发怨恨母亲,总是祈求母亲能正确对待

  自己,其实自己并不是一个坏孩子。

  从小钟馨就习惯孤独,她不善于和人交谈,虽然她的内心世界并不是封闭的,

  她也想像其他人一样能在一种亲切祥和的氛围下生活。她虽然和母亲在一起生活,

  但她并不能从母亲那里得到安慰,得到力量。相反母亲经常给她造成很大的负担,

  两人经常吵嘴,邻里们说钟馨是一个坏脾气的孩子,在别人眼里钟馨就好比垃圾一

  般令人讨厌,钟馨就是在那样遭歧视的环境下长大的。

  在家里,钟馨的地位还不如表妹,一点小事也让母亲迁怒于她,母亲的行为增

  加了她的逆反心理。然而,愈是这样,母亲对她就愈看不顺眼,所以钟馨希望自己

  快点长大,好去过独立的生活。在她刚参加工作不久,她曾经有过一次初恋,对方

  是一个复员军人,家庭出身是农民,母亲拼命反对钟馨和这个男人的恋爱,由于种

  种原因,那男人放弃了钟馨,先行结婚了。当遇到林之川时,钟馨也是想快点离开

  这个没有温暖的家,她把结婚当成逃避母亲的途径。

  本来以父亲的工资收入,在那个年代,生活还算蛮富足的,但钟馨的母亲总是

  把父亲的收入拿去接济她娘家的兄弟姐妹,她的兄弟姐妹又多,所以使得家里生活

  很艰难,平时很难有一件新衣服和鞋子。钟馨上了高中还是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一

  双塑料凉鞋穿到鞋帮断裂,还是补了又补,不舍得扔掉。少女美丽的梦离她很遥远,

  在她的人生道路上,没有人教她怎样做人,也没有人为她设计她的人生未来。不仅

  如此,当她受到自身心灵深处的感应而想要去尝试学习的时候,也由于历史上的各

  种原因,使她的人生计划胎死腹中,人生的不幸就是这样从她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如

  影随形地伴随着她。

  虽然如此,钟馨并没有丧失希望,人性还未泯灭的她是一个宽容大度的人,她

  向往美好的生活,她希望人与人之间能和平相处,她渴望人间的真情,更渴望家里

  父母亲和兄弟姐妹的亲情。她经常去帮助一些困难户劳保户,给她们挑水、捡拾柴火。

  她还爱打抱不平,看见同学有困难,只要是力所能及她都乐于伸手。

  就这样,直到她十八岁参加工作,第一次领了十九块五角钱的工资,才给自己

  买了盼望许久的衣服。她对权力、地位和物质财富没有多大的欲望,但她又不愿意

  做平凡的人。她对人生有一套标准,她严格遵守这些人生准则,那就是努力学习、

  努力奋斗、不计报酬,在生活上,只要能吃饱穿暖就满足了。

  看到身边一些人争权夺利的嘴脸,钟馨很瞧不起这些人。但在现实中,钟馨的

  理想主义经常被碰得粉碎,她见到过无数的事例:有些人在工作中投机取巧、为了

  权力不择手段却能得到好处;那些任劳任怨、老老实实的老好人却被讥讽是傻子,

  职场中那种明争暗斗是那样的丑陋。每次看到这些,钟馨总感到很迷茫,她怀疑自

  己的人生理想。有时怨恨中学时期的班主任,在钟馨的人生哲学中有很大一部分是

  班主任给予的。

  凭心地讲当初她的婚姻生活并不是一团糟,虽然谈不上如胶似漆,但也有过耳

  鬓厮磨的时刻。自从林之川大学毕业后,他在官运上一直不顺,久而久之,他就变了,

  他变得易怒,动不动就发火,也不顾家了。钟馨想两人分开一段时间,让他有时间

  冷静下来想一想,希望他能正确对待自己的工作,正因为出于这样的考虑,钟馨在

  1998年12月调到新鸣县工作,毕竟新鸣县与武大县同属一个地区,两地的距离不远。

  就这样,在钟馨调走后,林之川经常借出差到新鸣县与钟馨团聚,两人的关系也趋

  于稳定。后来考虑到夫妻俩长久分居也成问题,所以,在林之川的积极怂恿鼓动下,

  全家人调动多方关系网,钟馨于1990年率先从新鸣县调到兴南市,林之川也以解

  决夫妻分居为由,从武大县调来兴南市。至此,两人重新团圆了。原以为夫妻团聚,

  两人的关系会好转,林之川会珍惜这一来之不易的局面,没想到,刚来兴南市一年多,

  他就闹离婚,现在事情落到这个地步,真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父亲在四年前患上了轻度的老年痴呆症,虽然经过多方治疗,总也不见好转,

  现在病又开始变得严重了。在钟馨的童年印象中,父亲是那么的年轻英俊,那时,

  家里挂着父亲年轻时身着戎装时潇洒的相片,父亲就是钟馨崇拜的偶像和坚强的靠

  山。正因为父亲,才让钟馨有了在这个家里一直生的信心。但这个信心很脆弱,

  钟馨想离开家去独立生活的念头从来没有消失过。

  在钟馨八岁那年,有一天晚上钟馨没有

  见到父亲回家。当天半夜三更,一群红卫兵来到家里,他们翻箱倒柜,把家里翻了

  个底朝天。钟馨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她还在呼呼地大睡。第二天她才知道昨晚

  红卫兵把家搅得一团糟,红卫兵把父亲在部队照的相片都搜去了,还想在家里翻出

  一些他们想要证据,但他们所搜到的除了父亲身穿戎装的照片,实在无法再搜出什

  么,红卫兵虽然没有找到他们想要的证据,但还是把父亲关起来,他被押送到干校

  强制劳动。

  从此钟馨的家庭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原来引以为傲的父亲成了被改造的对象,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母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哥哥和钟馨都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

  事,只感到生活已经没有欢乐,别人的眼睛是那样的冷酷,不仅如此,她们还被迫

  搬出原来在机关大院的住房,搬到县城食品公司一间由猪圈改造成的破烂的房子去

  了。

  钟馨有一次给父亲送饭,亲眼看见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他,穿着满是补丁的衣

  服,稀疏的头发在寒风中显得那么干枯。他正在和其他像他一样受到迫害的老干部

  在一起抬石头,看到他吃力的样子,钟馨心里非常难过。想当初父亲是第四野战军

  的一名连长,参加过辽沈战役、平津战役,指挥过无数次的战斗。靠着两条腿,走过了黄河,走过了长江,不知踏平了多少座大山,

  淌过了多少条河。而如今,却被乳臭未干的红卫兵看管,押解着去做苦力。而在当时,

  钟馨并不知道父亲犯了什么罪,她除了难过,总是希望父亲能好好改造去做一个好

  人。而在这之后不久,母亲作为干部家属也被下放到农场劳动了,钟馨由于年纪太小,

  不能独立生活,所以也跟着母亲到农场,这下子,连猪圈这样的烂房子也没有了。

  从此,一家人天各一方,哥哥小小年纪就去住校了,他整年都在学校吃住。那

  时物质条件很匮乏,经常吃不饱,穿着也很不好。在漫长的“文革”岁月里,钟馨

  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很少,由于农场离县城很远,她每天一大早就要出门了,要走

  很远的山路才能赶到学校,中午就在学校吃午饭,下午放学傍晚才能回到家,就这

  样披星戴月往来于学校与农场之间。后来学校为了照顾钟馨和其他有着同样情况的

  同学,允许她们住校。那时,能在学校住宿,也是一种特权,钟馨在小学三年级的

  时候,就搬到学校去住了,在偌大的校园里,只有钟馨和其他几位同学,晚上睡觉

  时总是提心吊胆,害怕得很。

  当时学校有一台旧的脚踏风琴,音乐教师经常弹奏当时的流行曲,钟馨非常仰

  慕老师的弹琴技术。有一次,她趁老师不注意,偷偷溜进教室,打开琴盖,看着那

  黑白相间的琴键,她非常激动,她虽然不认得琴键,靠摸索,认出了do,re,i,

  fa,l,,si几个音阶,并能弹一些简单的歌曲。在那精神文化非常匮乏的时代,

  钟馨最大的乐趣就是弹风琴。

  可没过多久就被音乐老师发现了,老师非常不高兴。他对钟馨说,学校的风琴

  不能随便乱弹。钟馨跟老师哀求,但老师不松口,没办法,钟馨学琴被终止了。但

  她对音乐的爱却更加炽热,她喜欢在校园里唱歌,也唱得很好,老师和同学们都说

  钟馨有一副好嗓子。她还参加农场的文艺队,去演唱当时流行的样板戏。她对样板

  戏中的某些唱段模仿得很像,还到农场的总部去演出。那是一件令人非常高兴的事,

  在简陋的舞台上,她和伙伴们演唱了《红灯记》李铁梅唱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教室的墙上,挂着一幅中国地图,一幅世界地图。

  钟馨对地图上的各种符号很好奇,她看到了高山、大漠、平原、河流和湖泊,

  也看到了人类活动的痕迹,就是城市、乡镇、长城、铁路、公路、水渠、农田。她

  心里默默地记住了各个地方的名称和地理特征,不仅把各个省的首府名称背得滚瓜

  烂熟,还站在世界地图前去想象、去揣测地球其他地方是怎样一种情形。

  国家地图的形象已经深深印在她脑海里,她不用看地图,就能在纸上画出各个

  省的地形。她强烈地向往外面的世界,想到海边去看看渔民是怎样生活的。都说山

  珍海味好吃,她虽然生活在山区却从来没尝过山珍的美味,那么海味到底如何好吃,

  也让她很好奇。

  可现实是她连县城都没迈出一步,就像被困在笼中的鸟,空有满腔的热情和抱

  负。每年的农忙季节,她还和所有的小学生一样,回到农场参加抢收抢种,她已记

  不清有多少次被收割镰刀划破了手,多少次在烈日下插秧被蚂蟥把腿吸出了血。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几年,直到七十年代初,钟馨和哥哥

  才搬到父亲的单位去住,但父亲还没能回家,母亲也还在农场。只有哥哥和钟馨回

  到县城。在她们居住的县城,有一条叫归春河的河水穿城而过,河上有一座年代久

  远的石桥,横跨东西两岸,钟馨和哥哥就住在高高的河的西岸上。那是一幢由猪舍

  改造成的房舍,那斑驳的墙壁、乌黑的房檐、凹凸不平的地面,房里除了床铺还有

  一个由破木板钉成的饭桌,还有一间由油毛毡和竹篱笆搭建的四面透风的厨房,这

  就是他们的家了。

  在桥的东岸上有一棵大榕树,这榕树之大用五六个人都抱不过它的树干,它的

  树枝像一个大蘑菇,树根纵横交错的凸出在地表上。看样子,这棵树起码有几百年了,

  它虽然浑身上下伤痕累累,但枝叶依然繁茂。白天它能为过往的行人遮蔽风雨,夜

  晚它却显得格外阴森恐怖。这里的人都把这棵榕树视为神来敬仰,大人们教育孩子

  不能对大树说些不敬的话,嘱咐孩子们不要在树根下烧火,以防触犯了神灵,从而

  招来大祸。钟馨曾经看到有人在榕树底下上吊自杀,那是一些不堪忍受文革折磨的

  人,选择在这里自杀的,那些死者的家属围在一起痛哭流涕的场景让钟馨终生难忘。

  但让钟馨更加难过的是,很多受蒙蔽的人用一种怎样憎恨仇视的眼睛和恶毒的语言

  来咒骂她们。每次看到这样的情景,钟馨总是被无言的痛楚充斥着,这种人与人之

  间的相互残杀让她感到人间的冷酷,更感到了自己的柔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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