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等到时逍忙完所有部署,准备入场参加太玺十九年立春宴的时候,才察觉到自己今儿个一直都没看到宋微。

  如今宫中人多眼杂,锦衣卫、禁军和东厂的太监们共同巡查,每隔一炷香功夫换另外一拨人。想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好在锦衣卫这边的轮值都记录在册,谁每个时刻该在哪儿当值,全都记录的清清楚楚。

  但清查需要一定时间。

  时逍右眼皮一跳,预感今天这宴会可能要出事。

  他招呼宿北过来,低声吩咐:“去查宋微现在轮值到哪儿,看住她。”

  宿北神色一凛,正色道:“是。”

  他早些年是时逍的影卫,后来时逍将各宫塞给他的人全部驱逐,身边缺人,就让宿北跟在他身边伺候。算过了明面。

  宿北退下的时候,正好跟轮值的于丁打了个照面,于丁抱拳行一礼,随后侧身扶刀让行。

  宿北却同样侧了身子,跟于丁站在一起,将路让开来给其他侍卫,他一双眼睛鹰眸一样的琐视着于丁,问:“缇骑,你可知宋姑娘在何处?”

  于丁像是完全没察觉到他的威压,诧异的挑了挑眉,疑惑的神色不似作假,道:“回禀大人,宋姑娘不应该在大殿内当值么?怎么,没看到?”

  他一边探头往里看一边说,“宋姑娘当值向来一丝不苟,不会轻易离开。”

  宿北刚想说“确实没见”,于丁就用刀柄悄悄给他指着侍立在周王身边的红衣姑娘:“喏,那不就是宋姑娘?”

  宿北定睛一看,快步回去给自家主子复命。

  他们刚没发现宋微,纯粹是把她当成了周王的某位侧妃。

  -

  殿内的乐师在角落里轻捻琴弦,发出轻柔又舒缓的声音,让这原本就辉煌威严的大殿显得愈发高雅整肃。

  宿北凑在时逍耳边低声禀告,宋微恰好在这时转过头来,潋滟的眸光穿过人群,准确的跟时逍四目相对。宋微眉眼弯了弯,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时逍面色遽然沉下。

  正在饮酒的周王发现宋微的小动作,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问:“你认识四弟?”

  周王常年在北境行军打仗,整日被烈风吹打,面容有砂石一般的质感,看起来已经完全像个草原上的汉子了。

  宋微揖手道:“回王爷,燕王如今统领锦衣卫,卑职自然认得燕王。”

  周王豪爽的喝完一杯,笑道:“哈哈哈,我就说锦衣卫怎么进了一个女娇娃,原来是指挥使换人了,老四艳福不浅。”

  “王爷谬赞。”宋微再次躬身,“卑职还有要务在身,王爷若无其他事,卑职先行告退。”

  周王摆摆手,宋微后退几步,站在原定属于她的位子上,与其他在此镇守的锦衣卫将整个大殿守得一处死角都不留。

  -

  文武百官都到齐后,太子带着太子妃姗姗来迟。他们进来时,百官齐齐站起行揖礼:“恭迎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驾临。”

  “免礼。”太子笑容儒雅,在自己的席位前站定。

  草原汉子一般的周王早就放下酒杯,看着旁边的太子,亲切喊道:“大哥!”

  这声大哥叫得真心实意,好像现在依然还是十多年前,两兄弟彼此扶持这长大,从未有过分离、也从未生过嫌隙一样。

  另一边的文王和燕王则同他人一起称呼:“太子殿下。”

  太子给周王点过头后,转头看向文王和燕王:“三弟、四弟,这怎么见外了。”

  文王似乎有些受不得冷,怀里围着俩汤婆子。他闻言轻咳一声,随后在病容上强捻出一丝笑,说:“君是君,臣是臣,先君臣后兄弟,应该的。”

  太子扶着虚弱的文王坐下,说:“可在孤心中,你们先是孤的弟弟。”

  燕王听他自称‘孤’,便已经知道太子内心真正的用意,行完礼后沉默着坐在自己的席位上。

  而文王被太子扶过,眉宇间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他一边偏头咳嗽一边解释:“多谢大哥,臣弟这些年一直在南境。那里的冬日依然像邺都的春秋一样,不下雪,更不会冷。此番突然回来,臣弟这身体……颇有些承受不起。还请大哥多担待些。”

  “自家兄弟说什么担待不担待的,你且好好养着。”太子神色关心,吩咐太子妃,“我那儿有上次蛮夷进献来的熊皮,可当床褥,稍后给三弟送去。”

  文王一双眼眸里满是激动,脸颊微红,揖手道:“多谢大哥!”

  至于燕王时逍,太子则看着他落座,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要跟这个长大了就不亲近自己的四弟说什么,但是碍于现下人多,他不大好说,便转身去了自己席位。

  同样没有得到太子搭理的还有草原汉子周王,他垂眸一杯一杯的连着饮酒,洒脱中透着不羁……还有一丝丝不忿。

  宋微将四位皇子的神色尽收眼底,再结合坊间对他们的传闻,在心底对二、三皇子都有了一个大概印象。

  最后入场的是庆云帝,太监三呼传唤‘陛下驾到’后,整座大殿彻底安静下来,‘肃穆’二字呈现在每个人脸上。

  庆云帝不喜奢侈,排场不大,他没有像以往一样让贵公公搀扶,而是携同皇后一道走来。他精神头挺不错,步履稳健,完全看不出前几日病入膏肓时的颓败。

  殿内文武百官莫不感动万分,有年迈的官员甚至流出眼泪来。随后,他们共同祝愿庆云帝身体康健、洪福齐天。

  紧接着,《炎精开运之曲》响起,立春宴正式开始。

  宋微扶刀站在周王斜后方,而周王右手边横摆着的桌子就是庆云帝的。因此,宋微可以说距离庆云帝更近些。她能看到庆云帝华服下空荡荡的‘留白’,还能闻到他身上浓郁的药味——其中还夹杂着浅淡的血腥气。

  这血腥气……上月初她拜见庆云帝时还没有。

  宋微看着庆云帝鬓边已经尽量梳得服帖,却还是因为丧失生命力而显得糟乱卷曲的发丝,心底逐渐泛起一个可怖的猜想——难道说,庆云帝服用了那种透支生机来换取精力的汤药?

  这种药,在宋微还是宋九的时候,曾在北镇抚司的卷宗里看到过。大体就跟回光返照的效果差不多,一般是大家族的老爷在濒死前立遗嘱时用的。

  因此,觉得自己时日无几的重症之人,在服用此汤药后,短时间内会精神抖擞,甚至还能下地行走;但药效一过,身体就会在短短半个时辰内颓败下来,最后驾鹤西去。

  如此一来,便能解释为什么庆云帝上月初还不良于行,只能艰难的被贵公公搀扶着走,而现在却可以携同皇后,走得从容稳健了。

  宋微不知道庆云帝身上的药效几时会过,但她大概能猜到庆云帝愿意服用此等汤药的原因——其一,震慑羽翼已丰的周王和文王,让他们暂时不敢轻举妄动;其二,给朝臣希望,稳固朝廷局势。

  归根结底,庆云帝还是想将一个太平的、没有内患的王朝传给太子。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1可他到底太过偏心了。

  纵然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猜测,宋微脸上却并不表露分毫。她目不斜视,嘴唇紧抿,同其他锦衣卫一样严阵以待。

  庆云帝的余光恰好将她收括在内,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开口叫“宋九”——其实,他还有不少布置,但那些只有宋九才能做到。交给其他人他不放心啊!

  “陛下,喝些汤。”贵不慕的声音与《炎精开运之曲》的结束音压在一起,将庆云帝的意识唤回来,也将他心中‘宋九还活着’的念想打破。他目光所及,尽是身强体壮的官员在推杯换盏。

  庆云帝用合上的眼帘挡住那些热闹与生气,任由苦涩在身体里发酵蒸腾。

  贵不慕躬着身,舀了一勺甜汤,正准备递到庆云帝唇边。却不知发生了什么,手臂一软,汤勺和汤碗倾翻,全倒在了贵公公自己身上。

  离他最近的桌子是皇后和太子,两人见状立刻起身过来,贵不慕已经跪在一滩汤水中,额头抢地。

  “这个狗奴才!”太子早就看贵不慕不顺眼,好不容易逮着他犯错立刻发作。

  贵不慕声音不尖,即便在此刻依然十分冷静:“奴婢该死。”

  庆云帝却在这时开口:“罢了,你伺候了朕这么多年,朕不罚你,回去换身衣服吧。”

  贵不慕退下,桌角的汤汤水水很快被清扫干净,还换了新的地毯,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太监很快重新端来一碗甜汤,太子自告奋勇要伺候庆云帝喝汤。

  庆云帝眉目间挂着慈祥,原本有些苦涩的双眸也重新燃起光,他摆摆手:“你是太子,要与诸位阁老多做交流,且下去吧。”

  文王闻言,立刻放下两只汤婆子,起身揖手:“父皇,儿臣长久不在京中,未能鞍前马后伺候,还望父皇给儿臣一个机会,咳,让儿臣伺候父皇用膳。”

  庆云帝一双泛着精光的双眸直直看向自己的三儿子,仿佛要从其中琢磨出一点什么来,却只看到一派真诚。

  文王见庆云帝只是看着自己,以为他答应了,立刻缓步上前。在他快要走到庆云帝桌前时,庆云帝唇上灰白相间的胡子动了动,他说:“你身体不好,这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到现在居然还没医好,且坐回去吧。”

  这会儿,纵然是燕王时逍,都察觉出情况有些许不对劲。随即,庆云帝看着依然在饮酒的二儿子,说:“老二,你来吧。”

  周王酒杯还举在半空,突然听到这话,他那张被风沙洗过的脸上带了一抹笑,像极了爽朗、自豪的草原汉子。他将杯中之酒尽数饮下,因为喝得太快、太急,有一部分从唇角滑下。

  宋微只觉得他‘腾’的一下站起身,举止间透着一股壮烈,随即,他按照吩咐,去给庆云帝喂汤、布菜。

  时逍原本以为看起来就粗手粗脚的周王不会伺候人,随后庆云帝就会以此为由,对周王发难。他的心神一直紧绷着,打算在第一时间劝慰庆云帝。

  哪想到周王还是个粗中有细的大汉,他一步步做得都十分周到,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酒过三巡,宴会进入中段,宋微在心底数‘三、二、一’——最后一个音节刚落,原本端坐的庆云帝像是倏然失去力气般,倒了下去。

  一直关注着这里、不想让老二讨父皇欢心的太子见状,当即大喊:“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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