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地表之下开凿出来的屋子内很黑,像一个简陋的地下墓穴。周遭土层吞噬了倾泄而来的月光,贵老、宋微和不知姓名的大众脸男人只能借着一盏油灯勉强看个一二。

  正是因为周围太黑、太静,宋微气息变化的声音就显得格外突兀。

  这动静连一个普通人都瞒不过,更别说两个习武之人了。

  一路上明察秋毫,发现宋微各种心思的‘贵老’这会儿没管她的情绪,倒是那个带宋微来的男人突然死死盯着她,仿佛要将她和嘉玉母亲打为同党!

  此刻,地下屋穴安静极了,从地面投射下来的那一束细小的月光都透着肃杀和紧张。

  宋微缓缓吐出刚刚屏住的那口气,结巴地说:“她、她脸色怎么这么白?”

  嘉玉娘亲被太子羁押在这里已经一月有余,平时有百姓上山的话,头顶那手腕粗细可以透光的洞是被完全堵住的。

  人一旦长时间不见光,面色自然苍白。嘉玉娘亲还因为吃不好、心事重,颧骨突出,脸白得发青。

  此刻,在这宛如墓穴一般的房间内,她可不就像一个会呼吸的尸体么?

  一直盯着宋微的男人缓缓将目光移到床上的女人身上,借着贵老手中油灯的光瞧了两眼——看起来确实可怖。

  难道宋微刚刚是被吓到了?

  男人暂时压下心中狐疑。

  -

  就在此时,近来好不容易睡着的嘉玉娘亲缓缓清醒,她先是看到了持灯的‘贵老’——深夜,逼仄的屋子里,‘贵老’那张几乎看不出面目的脸突然出现在视野里,简直比恶鬼还吓人。

  嘉玉娘亲嘴巴刚一张大,‘贵老’就淡漠出声:“是我。”

  他因为嘴唇缺失一块,说话漏风,音色十分具备标志性。嘉玉娘亲在听到他开口后,仿佛突然记起了什么害怕的回忆,蜷缩着往靠墙的床脚躲。

  ‘贵老’没去看那仿佛要把自己缩进土层中的女人,他转过头,将手中油灯递给宋微,无甚情绪的审视了她一眼,说:“王二娘,你要的人——云昆宋家宋九的亲属带来了。你先看清楚些,明日,见了主子,你知道该说什么。”

  宋微托着油灯,让王二娘,也就是嘉玉的娘亲好看清自己。

  她那张酷似宋九的脸让王二娘看着看着就怔神了,王二娘嘴巴开开合合,却一个字都没说得出来,显然是不敢相信世上居然有如此相像之人!

  王二娘突然控诉一般的看向‘贵老’,用尽平生胆量,癫狂道:“你骗我!骗我!这是易容术!”

  她夫君和儿子都是锦衣卫,知道易容术也不甚奇怪。

  ‘贵老’未置一词,只是抽出烟袋,冷漠的在手心里摩挲。在王二娘依然不断叫‘骗我、骗我’的时候,他似乎耐心耗尽,骤然掀开眼帘,带着血煞气的目光落在王二娘身上。

  可能是他的目光太有压迫感,以至于王二娘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能轻微的用气音说“啊……啊……骗。”

  一直紧盯着宋微的男人突然开口:“易没易容,你沿着宋微姑娘的脸摸一圈,不就行了?”

  他们抓王二娘过来已经很久,除了一些会致人死伤的逼供手段暂时没用外,大部分手段在她身上都轮过一遍,但这女人壳子很硬,问什么都不说。

  她丈夫和独子都死了,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在这种情况下,居然有了宁死不屈的魄力。

  他们不敢真把王二娘逼死了,不然太子一定会问他们的罪。

  这也是王二娘能有资格与他们谈条件的原因——太子一定要知道到底是何人在陷害他!何人将那丢失的八百万两白银悬案栽赃给他!他堂堂太子,不能平白受这窝囊气。

  不仅如此,太子还想抓住那胆敢觊觎国库存银的幕后之人,不然这么多白银落在一个居心叵测之人手上,天下恐再难安定。

  至于招揽宋微,原本就在太子的计划中。

  ——宋九指挥使的妹妹,这个身份已经足以让不少人提心吊胆了。

  因此,王二娘要见承蒙宋九恩荫进入锦衣卫的人,也是恰好正中‘太子’怀,不然,太子恐怕会用更加残酷的刑罚,逼迫王二娘就范。

  那就是当真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王二娘听男人的话,总算不再发狂,她不再闪躲,壮着胆子往前挪。宋微个子高,她站在矮床上正好与宋微齐平。她吞了吞口水,在宋微目光软下来时,才敢抬手去摸宋微的手指,摸她的脖颈,感受着温热皮肤的活力——确实不是易容。

  王二娘嘴唇翕张,双目失焦。良久,油灯灯花都炸响两声,王二娘对着宋微这张脸居然呜咽着哭了起来。

  宋微知道,王二娘是对着宋九哭的,如果这会儿站在她面前的人是宋九,她说不定还会质问宋九为何不把嘉玉全须全尾、活生生的带回来。

  可是王二娘不知道,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就是宋九本人!

  宋微看着无力站立,跪坐在床板上,佝偻着身子一直哽咽的女人,她几乎要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难过。她睫毛颤了颤,想到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一丝破绽都不敢漏。

  王二娘哭得极为悲戚,肩膀一耸一耸,宋微目光有一瞬失焦,最终还是落在王二娘支棱而出的肩胛骨上。

  ——几月不见,她居然瘦成了这幅模样。

  随着她的动作,宋微闻到一股淡淡的血气,这是从王二娘身上散出来的。

  她眸色一凛,心里寒凉无比。太子的人肯定对王二娘用了刑——即便当年的宋九曾用各种手段审问过罪犯,对刑具和刑罚已经见怪不怪。但她只要一想到嘉玉的娘亲挺过重重刑罚才能见她一面,整个人就心如刀绞。

  偏生面上还得强装不在意。

  王二娘呜咽了好一会儿,小声哀求:“大人,我、我能跟宋姑娘说些话吗?”

  太子的人既然敢带宋微来,就早早的料想过王二娘可能提的一切要求,同时也做足了准备。

  这间地下土屋的天花板上贯穿了不少芦苇杆儿,中空笔直,是很好的传音手段。屋子里的人不管说什么悄悄话,只要有人在地面上倾耳细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因此,‘贵老’和大众脸男人连反对的话都没说便走出去了。

  他们前脚刚走,王二娘就给宋微跪直了——宋微哪里敢让她跪,当下就要扶她起来,但王二娘死活不肯。宋微不敢使劲儿,想要侧着身子,偏生被王二娘抓住了手。

  宋微担心灯油低落,烧到王二娘,只能在她面前站定了。

  这一刻的王二娘眼睛很亮,整个人的精气神好像突然回归,她说:“宋姑娘,您是宋指挥使的妹妹,一定跟他一样厉害!求求您,求求您,一定要查明真相,我儿死得冤枉啊——原本,我已经给嘉玉张罗婚事,街口开包子铺的李掌柜的闺女跟我们嘉玉脾性相合,年纪相仿,这是多好的一门亲事啊。我就等他这次出了任务回来,要给他说这件事的……”

  宋微震惊的瞳孔遽然扩大。

  ——街口开包子铺的李家,难不成王二娘有东西藏在他们家,要留给自己?

  王二娘抬眸跟宋微四目相对,她见宋微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嘴巴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过的笑,嘴巴里继续含糊嘟囔着一些往事。

  这些往事不可避免的让她想起嘉玉,想起儿子的一点一滴。

  她那么好的嘉玉啊……

  王二娘枯瘦的胸腔不住颤抖,呼吸急促,双眸渐渐被染上癫狂,她的声音几乎从嗓子眼儿里发出来:“宋姑娘、宋姑娘!我儿是被你兄长带出去死了的。你要是不能查出真相,把凶手绳之以法,你兄长在底下也会良心不安!良心不安啊!”

  王二娘身上的血腥气萦绕在宋微鼻尖,耳际是她赌咒一般的话语:“我会一直在这里,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我等你查明真相再阖眼!不然,我死不瞑目!”

  宋微那一向很稳的手居然颤了颤,滚烫的灯油从铜盏中流到她虎口,很烫,她却没有动手擦。

  她再也控制不住的从睫毛根部泛出湿意,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王二娘。

  她余生的唯一心愿就是查明真相,但邺都水太浑,她不知、不知何时能查个水落石出!

  王二娘把宋微的沉默当成拒绝,她的泪水汇成串,从下巴尖尖滚落,她强撑着站起身,抓着宋微的肩膀不住摇晃,斥声谴责:“是你哥害了我的嘉玉啊!你家长辈宋琉珲害死了我的英郎,你哥害死了我的嘉玉,我们老齐家是不是欠你们宋家啊?!宋姑娘,你不能拒绝,他们说你得了恩荫进入锦衣卫,你就得查清楚啊!你们锦衣卫不是专审冤案错案的吗?”

  英郎是谁,宋微并不知晓。父亲那一辈的事对她来说太过遥远,但不难猜,定然是王二娘的夫君。

  十六年的陈疾暗创被剖开,王二娘哭得不能自已:“都怪你,都怪你们宋家人。我们老齐家做错了什么,摊上宋家啊……宋姑娘,你是宋家人,这是你们宋家欠我们老齐家的啊!”

  昏黄的油灯将女人疯癫的身影铺了大半个土墙,像鬼影一般撕咬着宋微的灵魂。

  宋微原本以为自己的眼泪在三个月前就流干了,结果在这时又决堤一般地涌了出来。

  人啊,真到难过时,哭起来从来是没有声音的。泪水蜿蜒在脸上,比黄连还要苦。

  房屋内烛火暗黄,王二娘完全没察觉到面前这个小姑娘哭得比她还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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