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一 并肩而立
“对了，宁容妹妹，我听说你从来都不值夜，不知道是为什么？”
宁容看着自己刚染的指甲，浑不在意似地道：“我粗手笨脚，本来也就是做做粗活的。又何必再圣上面前露脸，惹人生厌呢？”
疏浅只是笑：“你哪里有粗手笨脚的，我看这里的姐妹，就是你最聪明了。”
宁容听得她话，立刻沉下脸来。疏浅有些错愕，却见她离席而起，拱手道：“我再愚笨，也能看出疏浅姐姐是真心对我好的。姐姐但凡有心，便让我存一个不应该有的念想吧。”
疏浅正疑惑着，清簌站了起来，瞥了一眼沉默的宁容，叹道：“告诉姐姐也没什么，宁容妹子在入宫前已经订婚，对象是她的青梅竹马。宫里有时会有恩典放宫女出宫，宁容姐姐一直在等着这个恩典呢。”
疏浅了然颔首，神色也严肃了起来：“好的。纵然我不能帮你，也断然不会阻挡。”
波斯使团的前来扫清了皇城内外因为先帝丧仪而沉寂清冷的气氛。国丧向来是禁止娱乐三十六日，可是过了这日子，民间也不敢太热闹，生怕被人扣上大不敬的罪名。波斯使团因为天气原因迟来了两日，这也便利了皇城内外的人们大力清扫了一番，明亮的宫灯挂满了各个角落，鲜亮的丝绸在横梁上软软地垂着，仿佛新发的嫩枝。皇城内外焕然一新，连太液池中也放了许多色泽明快的锦鲤，宫人揉碎了馒头屑往水里一抛，一大群红黄花白的鱼儿就游来争抢，引得簪花宫女们嬉笑不止。
接待外宾的开元殿位于皇城的西面，与嫔妃所居的宫城隔着高高的围墙，只有一道门与宫城内的尚仪局相连。大量的金盏茶具从尚仪局搬运到开元殿，宫人们忙得焦头烂额，几乎要把尚仪局的门槛踏烂了。晚宴时分将近，梳头宫女还没有给掌仪女官梳好，汗水顺着鬓角一直落到胸前，好好的妆都花了。正发着脾气，外面有小黄门报宾客就要从驿馆起驾了，急得她一把推开小宫女，夺过梳子自己梳了起来。
另一边，服侍皇帝起驾的内侍们已经为帝王整整齐齐地预备好了銮舆。皇帝身着玄色衮冕，腰上佩戴香囊和礼具，看上去威严无比，只是一套沉重的衣衫冠巾穿着许久，细汗也冒了不少。一众人等众星拱月般服侍他坐上衮冕，便浩浩荡荡地上路了。静鞭开道，众人都屏息敛神，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也注意着自己的脚步，一点也不能越过同行的人，更不能落后些。清簌提着妆奁盒子走在最后，里面放的是皇帝在宴席后将换下来的便服，虽然只有一件，却也有很多配饰在其中，提起来也颇费力。
远远听见交错跳跃的鼓声夹杂着丝竹之声传来，听起来欢快而不失威严，便是迎接外宾的礼乐了。宽约九尺的红色丝毯从开元殿内如长舌般伸出半里路来，抬着銮舆的内侍们走在铺就道路中央的丝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酉时初刻，礼乐之声大作，皇帝缓缓下了銮舆，由内侍扶着走上台阶，徐徐进了开元殿。列队于殿外与殿内的朝臣们三拜九叩，三呼万岁，朝声震天。
第一次见到这般大场面，欣羡之余未免有些心惊肉跳。皇帝走上台阶的尽头，即将踏入开元殿时，情不自禁回头看了一眼。台阶之下尽是屏息敛神的大臣与内侍们，唯独一个手提妆盒的女子抬头望着他，还擦了把头上的汗水。他皱了皱眉——尽管戴着这般沉重的冠冕，皱眉的样子并没有被任何人看出来，停下了脚步，挣开搀扶着他的内侍，向她伸出手。清簌左右一看，连忙放下手中的盒子，拉起裙裾便朝他奔去。她尽量保持着体态的优雅，可是再优雅的姿势，因为飞奔也显得有些不合事宜。他微微低下头，挡在额前的十二旒将嘴角的嘲笑隐没其中。
两只腻着微汗的掌心相贴，她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别着脸不去看她。这一侧目之间，便看见丹墀之下密密地跪着成百上千穿红着紫的官员们，都以额心触地，样貌毕恭毕敬。两边红色的巨柱上盘着两条巨龙，和他玄色衣衫上的金龙相得益彰，越发显出他的主人身份。
胸臆中仿佛有一千道长虹未吐，憋得她眼前竟有些发晕。这一刻她不再是台阶下诚惶诚恐的蝼蚁们，而是与他站在了一起。可是……就算没有站在台阶下又如何呢？自己不过是换了个位置而已。
皇帝意气风发，自然不会关注她的心思，只一味往前走。清簌趋步跟上，直到将他送上殿内最高的王座，才在一旁侍立着。侧眉一瞥，夏柔嫣已经在帝王以外的首席入座，只见她身着蓝色翟衣，衣上装饰的百鸟不知道是出自哪位绣工之手，端的是栩栩如生。质朴的颜色压不住华丽的气质，再加上头上带的百鸟朝凤衔珠点翠金步摇，自鬓角垂下的两抹流苏，衬得整个人华丽而端庄。
这才是与皇帝并肩而立的人吧……清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夏柔嫣感受到了她羡叹的目光，侧目瞥了过来。那一瞬间简直是千万种风情，皇帝也冲她点了点头。
既然夏柔嫣以皇后仪仗到场，此次接待宴会便十分看重她的身份了。夏柔嫣盈盈朝首座拱手为礼，将案旁的一本册子交给了身边的宫女。宫女转手交给尚仪局的掌仪女官，女官低眉接了，肃了肃容色，端步从容走至殿宇中间，高声吟诵：“礼宾——乐起——”
四周青纱帘幕被人拉开，露出礼宾的乐器。一排排超大型的编钟被人依次奏响，手执铜锤的一律是身穿粉衣的宫女，头上绑着双螺髻，应当是教坊司的人。随着乐声的奏响，掌仪女官唱着外宾的名字，衣色沉重的内侍们齐眉举着托盘鱼贯而入，将象征性的赏赐端到每个宾客的面前。大多数外宾都端坐受礼，有人还情不自禁地摸着皇帝赏赐的精美物事，有的外宾则一脸漠然，仿佛这些小小的恩典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清簌盯着那一脸冷漠的宾客看，只觉得他长得十分白净，棕色的鬈发披在肩上，两撇胡子往两边翘起，倒是有些好笑。那人回望了一眼，发现了盯着自己看的小宫女，唇角微微勾起。他碧色的眼眸仿佛一汪清潭，深深地陷进双眉之下的眼窝中，越发显得深不见底。
外宾中一个年长的站起身来，一句一停地说着他们当地的语言，身侧弘文馆的人也一句一顿地翻译着。大致意思就是自己远道而来，感谢大梁国的盛情接待云云。末了还说给大梁皇朝带来了礼物，众人没见着礼物，越发好奇。皇帝但笑道：“爱卿远道而来，还送了珍贵的礼物，其心可表。再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