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 出其不意

  “你是说,她本来的名字叫宁悦?这么说来,清簌不是她,是这个叫宁悦的宫女冒充的了?”承彰立在晚霞的背光处,低沉的眼眸刻画出深深的阴影,谁也看不清他的神情。众人都缄口不言,只有夏柔嫣浑然不觉:“是的呀。陛下是什么时候给这个丫头赐名的?清簌这个名字的确比她原来的听着好多了。”

  承彰背着手,干笑了一声:“朕原不知道她本来的名字,这个名字也不是朕赐的。清簌,你原来的名字朕觉得不错,为什么要改呢?”

  细雪摸不清头脑,只觉得事情太过蹊跷,教她一下子没有转圜过来。呆呆地不敢说话,忽然觉得手上一重,原来是清簌将手中端着的茶点放在自己的提篮之中,身子一矮,已然轻飘飘地跪了下去。

  “因为……”皇帝问的话,不容许她不回答,只听她答话的声音微微颤抖,“因为那日来暴室传旨的公公说,陛下会给清簌赏银十两。”脑海里一片空白,虽然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可是此时此刻竟来得如此突然,完全在自己可以控制的情形之外,教她一时心乱如麻,手足无措,半句辩解的言辞也说不出口来。

  承彰淡淡地道:“你冒充他人,欺瞒于朕,就是为了这十两银子?”

  “是。”她低着头一字一句地道,“奴婢不敢隐瞒陛下。只是陈司衣来暴室传旨的时候,奴婢只知道有赏银,不知道陛下还要传召面见。”没什么可辩驳的,夏柔嫣说的是实情,她也不必欺骗讨饶。微微抬起眼睫,并没有触及他的目光,原来是早已转向别处。

  “嘿,这件事情,他们都知道?就是朕一个人被蒙在鼓里?”承彰沉着脸,望向身后的众内侍们。松烟本来低着脑袋,此刻竟抬起头来,慌张地摆着手道:“奴才之前只知道清簌是陈公公和马公公从暴室带回来的,其余的黄门内侍,包括奴才对清簌的身份也是一概不知。做奴才的若是知晓,肯定不敢欺瞒陛下。”他这一番话把自己的责任撇了干净,却把马|元安和之前的陈司衣拖下了水。不过反正他们二人没有一个人能立刻来到此处,就算他们被传召至此,他现在作为皇帝最为信任的内侍,倒也没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只是陛下想必会很生气吧——松烟暗暗地思忖,毕竟被自己信任的人联手欺骗,如果皇帝他真的这样认为,那么于自己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夏柔嫣见承彰沉默不语,估摸着他必定是不完全信任自己,又一时不知该如何发作,念头动了动,转脸命令他身后的内侍:“松烟,你去将宁容唤来一问究竟。陛下不用多心,宁容虽然与宁悦关系不错,但本宫见她是个实诚的丫头,断不会说谎。她与宁悦一同进宫,进宫之后又一齐分到朝阳宫。事情的真伪,陛下一问便知。”

  宁容当值的地方离得不远,不一会儿就见到松烟带着妆容严整的宁容趋步走来。这一会儿虽然不长,在她心里却如过了整年一样。宁容在路上已经明白了原委,请了皇帝与夏良娣的安之后依旧跪着,老老实实地等着问话。

  “宁容,有桩事情,本宫晓得你知道真相。只是碍于当事者与你关系好,恐你言不尽其实。”夏柔嫣不紧不慢地说着,似乎在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宁容抬眼见到面色严肃的帝后二人,并不多看身边的清簌一眼,俯身恭敬地道:“奴婢断不敢欺瞒娘娘和陛下。”

  “不敢欺瞒便好。”夏柔嫣点点头,款款问:“你是什么时候入宫为婢的?”

  “回娘娘话,奴婢是甲辰年,也就是去年进宫的。初时在尚仪局,后来被分至朝阳宫,在菏泽院任粗使宫女。”菏泽院是朝阳宫的一个院落,位于皇宫一隅,太液池的西侧。菏泽院隶属于原丽妃郑氏的朝阳宫,位置却相对偏僻,毕竟是非后非妃的年轻女子,在宫中尚需避嫌,此地拨给当时还是良娣的夏柔嫣居住无从诟病。而且夏柔嫣性情寡淡,很少与人交往,在后宫中存在感不强,连带一干宫人也都低调处事,少有人识。

  “你和谁同一批进来的?”承彰面色阴郁,夏柔嫣也不废话,直截了当地问。她语气虽然一般严厉,然而此刻竟气势满满,颇有丽妃得宠正盛时咄咄逼人之风,与平日的温婉大相径庭。

  宁容朝一旁瞥了一眼,不慌不忙地道:“回娘娘,同奴婢一批进朝阳宫的一共有四人,都分在不同的地方。”夏柔嫣面色不豫,捏拳轻捶了下廊柱。宁容定了定心,不疾不徐地继续道,“娘娘想问的一定是宁悦吧,是的,她是与奴婢同一批被分进朝阳宫,然后一同任职粗使宫女的。”

  有宁容在一旁,清簌只觉得飘忽的神思被一缕细线扯了回来,不再盲目地慌乱。听到她的答言,脑海里想起的没有其他,竟是她刚入宫时自己被人陷害,她拿出月俸和家传的首饰为自己上下打点的情形。不论她做了什么,清簌相信她是真心对自己好。今日她这样说,清簌只觉得自己对让她为难心有愧疚。她想了想,低眉道:“宁容所说的没错,奴婢实是欺君罔上,求陛下责罚。”

  宁容双眸微阖,低低叹了一声。磨得尖尖的指甲深深嵌进了肉,她深吸一口气,语气不再那么冷静:“但是娘娘,有句话奴婢一直想为她辩解,只是一直不敢说。宁悦当初被判令杖责四十贬入暴室,实在有些冤枉。她不过是与三殿下说了几句话,将他的信笺送进内院,只是当时内院无人在罢了,并不是有心探听内院机密。何况她并不知晓娘娘当时下的禁止任何人与三殿下言辞来往的禁令。宁悦当时冒犯娘娘实属无心之过,然而娘娘却连见都没见她一眼就判令严刑责罚,是否太过仓促?”

  承彰双臂环抱,若有所思地望向夏柔嫣,后者脸上一阵青白:“她是不是冤枉以后再论。你既然知道她是冒充他人,为何一直隐瞒不报!”

  宁容半抬起头,目光带着些许疑惑和犹豫:“奴婢以为娘娘先前一直都知晓,不说自然有您的道理。奴婢是娘娘派来的,自然一心以娘娘的意思为遵,不敢做出让娘娘烦扰之事。奴婢欺瞒陛下,自知罪无可恕,求陛下降罚。”她说得乖巧,字字却如针锥在夏柔嫣的心尖之上,教她再不能摆出冷静沉稳的样子来。其实自方才树下请求被承彰拒绝以来,她的心中一直郁闷难解,此时受她所激,心情更加不忿。只见她长袖用力一挥,带动满头珠钗簌簌晃动,腰间玉佩玲珑脆响:“宁容,本宫之前觉得你不错,才特地从粗使宫女中提拔了你,没想到你也是这么个不知轻重的人!还敢多嘴,我看你根本就不知罪!”

  清簌朝宁容连使眼色,慌乱中不住叩首:“娘娘息怒!其实宁容并非有意欺瞒奴婢的身份,是奴婢告诉她娘娘也知道此事,她便无心替奴婢隐瞒了。此事都是因为奴婢贪慕钱财,又贪生怕死,不敢对陛下说出实情,想着将错就错尚能苟且偷生。还望娘娘不要怪责他人。”

  宁容默然垂首,只见清簌不住叩首,额头想必已是血肉模糊,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刚想说什么,却听见细雪微弱的声音细细传来:“原来清簌姐姐竟然不是清簌姐姐,奴婢一直喊错人了呢。只是不知道那位真正的清簌姑娘究竟如何了?这件事既然被隐瞒了那么久,那个人……肯定早就不在了吧。”

  清簌没有争辩,夏柔嫣早不顾形象地挽了挽衣袖,横眉怒斥:“看来你不仅欺君罔上,还巧言令色,不过一介宫女,你这是要反了天了?你眼里还有没有陛下,有没有规矩!为了骗取钱财假冒别人,本就是欺君之罪;更何况你还为了一己之利诱骗他人,你,你简直罪无可恕!”

  “爱卿息怒。”夏良娣一贯摆出淡然不争的样子,一旦怒了,一般人也劝不了。这一句劝约莫是皇帝见她因为发怒失了往日的仪态,才慢悠悠地说出了口。只见承彰将手背在身后,高高的身姿在夕晖下投下一道修长的阴影。他深深地看了眼夏柔嫣,因为在背光处面上看不清神情,只声音却是一贯的冷漠如冰:“不必多言,朕已经知晓其中原委。不过是个罪婢而已,爱卿何必为其发怒?朕这就替爱卿出气。来人啊,传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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