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悔时已晚

  “怎会呢。”承彰淡淡地应了一句,面上神情看不出其他。

  “妾身知道陛下日理万机,不便相扰,其实妾身今日来找陛下,乃是有事相求。”夏柔嫣望着承彰,气韵虽然一如既往的雍容平和,却有种不动声色的卑微。承彰抬眼环顾,手指着院里一树开得如火如荼的玉兰花树,将她的手一捏:“屋子里烦闷的很,你看这晚霞多好看,就在这树下坐会儿吧。”语罢回首吩咐众人在树下布置茶点,一时间众人都忙碌起来,有的抬来如意云纹的团垫,有的抬来茶几,有的布置茶盏,少顷就布置妥当。

  夏柔嫣转眸向外,抬眼看见天边一线金色晚霞,如蘸满金色墨汁的毛笔在洇水未干的蓝布上划了一道长长的线,两端消失在巍峨的宫殿的瑞兽上,仿佛架起一座卧波长桥。她看得发怔,拽着他的衣袖没有放手,绷得他有些不适。承彰皱了皱眉,轻拂衣袂,甩开她的手,径直走到树下落座。她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捡起方才落地的黄绫册子,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承彰见状,昂首以下颌点了点她手中之物,道:“爱卿说的有事,就是这个?”

  夏柔嫣楞了一下,立马恢复了平日的仪态:“嗯,是的。听闻孙尚宫昨日行事不利,被陛下降级削职——”

  “哦,那你是为她鸣不平来的?”承彰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对面的坐席,夏柔嫣屈膝正坐,纤手扶在茶几上借力坐稳,茶盏却丝毫不动。京城家教良好的大家闺秀都是如此,承彰见的不少,如她这样的也司空见惯,并不惊奇。

  “不是的。”夏柔嫣浅浅一笑,柔声道,“只要是陛下决定的,妾身就没有异议。只是尚宫局事务繁杂,不可一日无主,所以妾身指定了一个暂时人选负责管理尚宫局,如果陛下觉得不妥,找到妥当的人之后再替换了就是。”

  承彰不为人知地轻哼了一声,面上依旧是淡淡的笑意。他执起茶壶,先将对面的茶盏斟满,才有条不紊地斟着自己面前的茶盏:“这后宫的事儿本就该爱卿做主,朕多事而已。”

  “陛下的话教妾身无地自容了。陛下才是后宫之主,妾身不过是力所能及地协助罢了。”她轻轻旋转着茶盏,通透的白瓷杯盏在茶几上发出窸窣的摩擦声,仿佛微风吹过的絮语:“其实妾身还有一事……”

  “朕知道。”承彰不容置喙地打断了她,“昨天那件事儿的确是侍卫们小题大做,一个镯子而已,闹得惊天动地的。朕昨天训斥了他们一顿,送镯子的小黄门已经送回去了,你没见着他人?”

  他言辞冷峻,面上却不见愠色,仿若浑不在意。

  “陛下恕罪。”屡次被打断说话,夏柔嫣有些发急,语速也快了起来,“妾身实在是为家父而来。妾身今日突然接到家父修书一封,说今日就要辞官,并将举家迁回邯城老家。家父一直为朝廷兢兢业业,克己奉公,妾身不知他为何突然有辞官的想法,恳请陛下为我大梁千秋伟业着想,赦免他不为朝廷效力之罪,劝说家父不要辞官退隐,继续为朝廷发挥余热吧。”

  她心中焦虑得紧,终究还是把想说的都说出了。承彰不动声色,避开了她焦灼的目光,盯着不远处亭亭玉立的紫色玉兰花细细地观赏。夏柔嫣抚着手里的黄绫册子,不经意间玳瑁指套划破了缎面,勾起长长一根丝来,弄得整个绫面皱了起来。她心里烦闷,狠狠一扯,绫面发出极其清脆的裂帛之声,不甘心地撕裂开来,连指套也未能幸免,低低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落在自己的茶盏中。

  承彰瞟了她一眼,面上有些愠色,眼底却分明是幸灾乐祸。

  “爱卿小心着些。”他柔声安慰,夏柔嫣抬起泛着红的眼睛,用甜得有些发腻的声音低低求道:“皇上……”

  细雪端着松瓤糕站在回廊上,拍了拍身旁的清簌,小声地说:“喂,清簌你看,陛下和皇后娘娘多恩爱呀,跟我爹娘一样。呸,瞧我这张嘴,怎么能把我们这种普通人家和天潢贵胄相比呢。喂,你说是不是呀?”

  细雪二人远远地观看着,只见夏柔嫣二人相向而坐,虽然听不见说话的声音,但举手投足之间雍容华贵,俨然一对神仙眷侣。呼吸没来由的一滞,她随意瞟了眼帝后二人,只迅速将自己刚热好的几样糕点装在提盒中交给了细雪:“这几样劳烦你先送过去,小厨房里还有其他的没准备好。我去看看,估摸着马上就做好了。”

  细雪正有此意,便不在意她有没有附和自己的意思,笑容可掬地道:“那你先回去,我一个人侍候得过来。”

  细雪半低了头,仪态大方地向玉兰花树下走去,因她只顾着自己的仪态,并没有在意到帝后二人正在沉默之中。她将漆红食盒盈盈放在地上,纤纤素手在竹篾盒盖上浅压轻旋,打开了牡丹富贵图样的盖子,端出几样极精致的点心来。宫里晚膳一向量不大,晚间的点心便是果腹的良品,宫人制作时都很用心。她摆着手中小碟,盘算着弄个怎样的花样,余光不成心瞥到了夏柔嫣茶盏里的玳瑁甲套。她望了眼夏柔嫣,疑惑地将那盏茶倒了,将甲套拿出来在衣袖上擦干,笑着问:“娘娘的指甲没伤着吧?”

  承彰这才看向她,自个儿先回答了:“应该是伤着了,要不然怎么成了闷葫芦?”

  夏柔嫣恼恨地看了眼细雪,没好气地道:“退下。”细雪察觉到了不妥,连忙收拾了盒子退了下去。

  承彰瞟了她一眼:“没别的事儿你也回去吧。后宫事务繁杂,朕知道你忙,没时间跟朕多耽搁。”

  “可是父亲……”

  承彰放在茶几上的手突然紧握成拳,刚高抬起来,顿了一顿又轻轻放下。他面露讥讽之色,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事,轻飘飘地铺在茶几上:“爱卿既然不忙,朕倒是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教。请爱卿解释一下,这个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呢?”

  这方锦帕正是昨日她想要派人送出宫的,旁人看在眼里的是她用锦帕包着玉镯,而在他眼里这价值连城的通透蓝田翠玉镯子却只是个掩饰。夏柔嫣眼里的一瞬慌张恰好证明了这一点。承彰暗自摇了摇头,不疾不徐地道:“勿言春尽春还至,少壮看花复子回。这几个字写得颇为匆忙啊。”

  夏柔嫣一言不发地盯着那方帕子,俏脸煞白。承彰假意没有看见,若有所思地道:“这句诗写错了。勿言春尽春还至,少壮看花复几回。今日已从愁里去,明年更莫共愁来。雍陶《送春》原诗是这样写的。你这个“子”字改的不妥。子徊是三弟的字,你把他的字写在手帕上,被旁人知道了恐有不好的流言。就算他喊你一声姨,你也得避嫌不是么。”

  夏柔嫣面上由白转红,盯着茶几上水渍淋漓的甲套看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抬起头来,婉转一笑:“是臣妾写错了。臣妾从小不认真读书,让陛下见笑。也请陛下不要多虑,臣妾并没有您说的那层意思。”

  承彰毫不在意地拈起一块千层糕,咬了一小口后又嫌弃地放下了。品了口半凉的茶,才悠悠地道:“朕从不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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