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罚罪
他伸出手，轻轻地划着圈儿抚弄她微微突起的腹部，却不带有一丝猥亵的意味。暖黄色的灯笼照在她的脸上，缀在面上晶莹的泪珠更增添了一分圣洁的光彩。他的目光顺着宫墙飘向远方，依稀看见一个垂髫的小男孩，因为不好好学习功课被父皇责罚，躲到没人的地方哭了一场之后，偷偷独自一人跑到冷宫去见他从前称为母后的人。
“娘，我就那一句诗没背出来，丽妃就到父皇面前告发我，说我从来都贪玩，不好好读书。父皇不听我辩解，让小黄门把我打了一顿。母后你看，这里和那里，这些地方都好疼！”
女子没有说话，看到自己的儿子，第一反应不是冲过去抱着他大哭，而是退了好几大步，冷冷地道：“跪下！”
儿时的自己吓得愣住了，听话地跪了下来。他的母后转身回了冷宫，出来的时候手里却多出一根更粗的木棍。棍棒毫不留情地在打在他身上，还偏偏就挑那些最疼的地方下手。他不敢躲避，只能一遍遍地唤着娘亲，旁边有宫女上前劝阻，她却毫不理会。
母后打得累了，才终于收了手，抹了把灰尘仆仆的额角上的汗珠，冷冷地道：“不好好学习功课，还有脸与你父皇辩解，这是一个太子应该做的事情吗？我若是你父皇，定打死你这逆子！”
从小听话的他吓得直哭，好一通求饶之后，母后才终于流露出哀戚的神色，静静地站在那里，悲伤地望着他。
“娘亲现在不能保护你了，你一切都要靠自己。甚至，娘现在都要依靠你来保护了，懂吗？可是无论如何，你最要紧的是保护好你自己，这样才有能力保护娘。”她说完这句话就转身回了冷宫，任他怎么敲门也不开门理会，直到宫女将他劝离。这之后他努力读书，终于得到了先生的赞赏和父皇的首肯，可是在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母后了。
世上没有母亲不保护自己的宝宝的……丽妃虽然可恨，这句话却说到了他的心里。母后也是那样做的，所以用了最极端的方式表明了她对自己的爱护。眼前的小宫女教他触动了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起与母后在一起的细节了。许是因为许久没有听到过这样单纯的恳求了吧。念及此处，他微微勾起唇角，目光也温和了许多。
“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他收回了手，面上不再那样冷漠。
“奴婢名叫慕盈。”小宫女咬了咬嘴唇，认真地回答他，“他们都叫我盈盈，就是盈盈一水间的盈盈那两个字。嗯，那个，陛下……可以答应奴婢吗？”她小心地摸着自己的腹部，面上洋溢着希望的色彩。这份期待不过是克夺者随心可行的赏赐，却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你求我的只有这个？”承彰低眉问她。
慕盈点了点头：“嗯。等奴婢生下小宝宝之后，就去领杖刑。陛下就恩准了吧。”她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抓他的衣角，想了想又怯怯地缩了回去。。听着她娇嗔一般的言语，承彰突然勾起嘴角，仿佛是笑了一下。慕盈怔了一瞬，也不觉莞尔，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陛下笑起来真好看……比叶大哥还好看。”
“可惜我是个坏人。”他依旧温和地望着她，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道。慕盈恍然明白了什么，眸中瞬间变得灰暗，紧紧咬着下唇，深深埋下了头去。他叹了一声，忍不住伸手在她脑袋上轻轻地拍了两下，旋即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叶飘蓬的面前，唇边露出了一个与方才判若两人的冷酷笑容：“叶，杀了那个宫女，你的过错朕便既往不咎，可好？”
叶飘蓬定定地看着承彰，又望了望宫女慕盈，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上，渐渐变得不如之前刚强。想了想，他终究叩首道：“不。臣犯了过错，肯定要自己承担，跟那个小宫女没什么关系，请陛下明察。”
“可你不是恨她？”承彰冷冷道，“如果没有他，叶知微也不会被丽妃所用，你也……”
“不，陛下此言差矣。”叶飘蓬叩首道，“男儿在世顶天立地，一人做事一人当，臣的确是恨她，但是背叛主上是臣的罪过，她秽乱宫闱是她的罪过，不能混淆。臣就算再想逃脱罪责，也不能让一个小宫女替臣顶罪。”
“你想好了？”
“……是。”叶飘蓬再度叩首，决绝果断。
承彰迟疑良久，突然叹了口气，商量似的放缓了语气：“你们叶家世代忠良，也罢，朕就为你们叶家留一条血脉罢。”
叶飘蓬身子一僵，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承彰回首望着众人，肃然道：“朕富有天下，难道连个怀孕的女人都容不下吗？众人听令：宫女慕盈虽然犯了宫规，理当杖毙，但朕念及叶家世代忠良，故准许叶知微一脉为叶老将军留下后代。来人，将宫女慕盈带回去好生照料，直到她顺利把孩子生下来。”
“谢，谢陛下！”叶飘蓬激动不能自已，连连叩首。承彰瞟了他一眼，唤道：“你站起来。”
叶飘蓬站起身来，面含敬意，静静等着他的宣判。兵士们各个紧握着刀柄，紧张地望着承彰。闲闲地瞟了他一眼，承彰懒洋洋地吩咐道：“解衣。”
叶飘蓬明白他的意图，心领神会地解下自己的佩刀，小心翼翼地交给旁人，又依次解下自己的衣袍和帽子。季如松叹了口气，来到他的身旁，将他解下的玄色御林军军服拿在了手里。叶飘蓬曾经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如今他犯了不能饶恕的过错，不论承彰有何等吩咐，他也只得大义灭亲。
“季如松？”承彰吩咐道。
“臣在。”
“传朕口谕：御林军督军，一等侍卫叶飘蓬，勾结逆党，犯上作乱，但念其及时醒悟，护驾有功，暂命革去官职，贬为平民，交由刑部处置。”
“谢陛下恩典。”叶飘蓬准备跪下谢恩，却被承彰扶住手臂，他吃惊地抬起头，只听旧主低沉的声音在耳畔轻声道：“叶，不要急于求死，一切务必照实说。我不杀你，自有我的用处，你应该明白。拜托了。”
“殿下……”他忍不住唤出了旧日的称呼，眼前有些模糊。直到这个时候，他还是对自已无理由的信任，而自己的所作所为，早已不配回报他的信任。
“带走。”承彰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下人将他带走。季如松有些意外，想了想不禁点头赞许：“他供认的话，毕竟比那些靠不住的人管用。还是陛下思虑周全。”
承彰漠然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道：“不瞒你说，季将军……朕还是信任他的。”
“可他背叛了您。”季如松毫不客气地指出。
承彰自嘲地干笑了两声，自语似的道：“三弟会背叛我，也是我没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