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小顺子
之后的日子，太子再也没有提起过后园，自然也再也没提起过那口枯井。到马元安那里领罚时，马公公倒也没有很为难她，只是罚她在正殿擦洗了一整天的地板，并告诫她绝不能在太子面前提起后院那口井和那个没有右手的女孩子的事情。
眼见着清簌似乎日复一日得更在太子面前得脸，马元安自然不敢为难，可架不住日日在火炉上煎熬的难受。自己平日固然得太子宠信，可他也知道，太子是不会容忍有人再三将他欺骗的。都怪自己当时猪油蒙了心，竟与那贪生怕死的陈司衣沆瀣一气，默许他做出这平日压根不敢想的事情。
他站在门边，看着那粉衣少女将沉甸甸的大水桶吃力地提进正殿，弯腰将抹布浸润，跪伏在地上，奋力在地砖上前后用力搓动。她半弯着腰，脑袋半埋着，姿势也很优雅，擦拭过程中也没有发出半分多余的声响。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洒扫宫女能做到的。
马元安不声不响地走进正殿，靴子正踩在她刚擦完那块地砖上。清簌停下手中的事，并不抬起头，声音很平静：“公公万福。”
马元安站住不动，清簌稍觉不妥，便抬起头来。
“你做得越来越好了。”凝视着她的目光有些怨恨，也有些惋惜，“咱家本来的想法，是先让他嫌你笨拙，再找机会撵你出去。我看得出你的表现的确算不上聪明伶俐，可主子昨天的言语，让老身觉得这样的计策行不通。”
“殿下他说什么了？”清簌抬起头，目光平静。
马元安摇摇头，不愿多言。突然，他蹲了下来，低声道：“我想到一个办法，能让你被赶出去。但不能保证你不受皮肉之苦。”
清簌笑了一笑：“如今我只求能保住性命了。”她想起那个令人后怕的夜晚，如果自己没有及时晕倒，恐怕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吧。那时自己怎会那么傻呢，明明听说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还偏要将他激怒。
“主子最厌恶的事，就是手下的人不是自己的。如今的情势，想必你是知道的吧？”
“您让我去……投靠夏良娣那边？”清簌摇摇头，“绝对不行！”
“谁让你投靠她了？”马元安面露厌恶之色，跺了跺脚，“你要找一个和主子有矛盾却又不能明着翻脸的人，夏氏算什么！你不会去投靠三皇子么？要知道，他若是知道你心里‘爱慕’着别人，就不会容忍你在这里了。主子曾经送过几个侍妾给他，你相信老身，此事绝对有惊无险。”
“那我……”看到出东宫的希望，清簌眼睛一亮。
“你不必动作，一切等着咱家安排。”
“谢谢马公公！”清簌清脆地应声。抬起头来，丫鬟髻上垂落几缕发丝，调皮地在脸旁弹跳着。马元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略带稚气的脸，沉默地转身离开。
抹布在水里浸润，拧至三分干，一块一块地砖擦过去。从前在家里犯错，也被大娘罚做过这样的事情，进宫以后也是做粗活儿，她并不觉得有多劳累。她知道马公公的意思，尽管那样冒险，可却是最妥帖的办法。知道马公公不愿留她，与她自己的意思相同，眼下就只缺机会了。
可是……想起那端坐步辇上，随手就传杖打人时的神态，她忍不住停下手中的活，往手心呵着热气。又是那股冷彻了的感觉，和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在家里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如此怕过什么人。也罢，那时的自己坦坦荡荡，不像现在这样，当然不用惧怕别人了。这里的感觉不是她所喜好的，也是一定要改变的。
擦完了所有偏殿，天色已经黑了，腰杆子也几乎不能直立。她拎着水桶一步步朝外面挪动着，门边突然闪过来一个灯笼。她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小黄门朝自己走来，吃吃地笑：“你就是清簌？”
清簌刚要放下水桶，那人已经接了过去，顺手一挥灯笼：“你不说话，就一定是了。马公公让我在这里接你，我们一起回去吧。”
“你是……”清簌疑惑道。
“我叫英顺，是成衣所的。成衣所就相当于尚衣局，东宫编制小一些，做的事却差不多。师父喊我小顺子，你也可以喊我小顺子。”小顺子爱说话，嘴里总是不停，“我知道你的，那天就是我发现了殿下的螭纹佩，才把你从暴室里救出来的。”他说得洋洋得意，清簌忍俊不禁，忖度着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于是便千恩万谢。
“不要急着谢我，这是你有造化。”小顺子学着师父们的语气，“好好做，殿下总不会亏待你。师父和我一样，都是见不得旁人受委屈的。对了，马公公把你安排在哪儿住？”
“就是前面。听说是以前也住过一个宫女。”
小顺子站住了。清簌看见他执着灯笼的手明显哆嗦了一下，便打趣道：“我知道那个宫女已经去了。我住了这些日子也没遇到什么，你的胆子很小嘛。”小顺子也没有不服气：“就是啊，我可怕鬼了。不过你可千万别跟我师父说，他最忌讳我说那个字了。那个宫女我没见过，宫里的传闻倒是听过不少。据说……”
“行了，那我们就不要说了。”清簌知道宫里的忌讳，不能因为自己的好奇害了旁人。反倒是他话唠似的依旧喋喋不休，“这都快年关了也没说下场雪，天倒是冷得够呛。你房里的被子如果不够可以到我们司衣所去领，我师父很好说话的。对了，你今天为什么在正殿里受罚，犯什么错误了？”
清簌有些赧然：“我入了后院的禁地，被殿下发现了。我之前并不知道那里是禁地。”
“你是说你去了那口枯井那边？”小顺子瞪圆了眼睛，“你去了那边，还碰见了殿下？”
清簌愕然：“是，是啊。”
小顺子上前一步，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还在她肩膀了摸了一把。清簌退了一大步，吓了一身鸡皮疙瘩。小顺子抽抽嘴角：“你还真是命大。”
“是不是之前有人去过那里，被重重责罚了？”
“可不是嘛！还不是被殿下发现，单被马公公发现，就打个半死了，更别说你还遇到了殿下！”小顺子想了想便释然了，“也是，师父说了，殿下留下你，本来就对你另眼相看的。”
清簌勉强笑了笑，这样的另眼相看反倒是她不愿意的。小顺子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那个地方是绝对不能去的，就算是你，也不该有下次了。别的我不清楚，那个地方犯忌讳的原因我可知道——那口枯井，就是从前住过你现在房间的那个宫女被扔进去的地方！”
难怪太子会吓唬自己，说要把自己扔进去呢……清簌想起太子路过那口井时略显慌乱的步伐，心底不禁疑惑，他去那里是做什么的呢？难道他在跟踪自己？
冷汗涔涔地从后背腾起，如果在他发现自己是冒充的之前还没有足够的能力自保，自己这条小性命不知道还能留存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