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复诊

  翌日,嘉南到医院复诊。

  她醒得早,去得也早,医院过道刚消完毒,处处弥漫着一股艾草味。

  杜明康拎着保温杯来上班,出了电梯就看见长椅上的小孩,埋着头在发愣,手脚并在一起,模样显得有些呆。

  “嘉南,怎么来这么早?”

  杜明康看了眼手表,七点四十,还没到他的上班时间。

  嘉南笑一笑,跟着杜明康进了诊室。杜明康问她什么,她就照实说。她现在三餐都有按时吃,虽然吃得分量少,也算是一种进步了。

  “你对食物的掌控欲还是很强。”杜明康说。

  嘉南沉默了一瞬,没有否认。

  她并非没有食欲,而是在习惯性抑制食欲,吃太多东西会让她有种失控的恐慌感,好像她无法控制脂肪,就无法控制身体,也无法控制自己的人生。

  就像以前她跳不出完美的舞,达不到柳曦月的要求,也永远无法让沈素湘满意。

  杜明康根据情况调整了药方,叮嘱道:“如果有新的病状,要及时告诉我。”

  “我最近总是醒得很早。”嘉南说。

  “具体什么时候?”杜明康问。

  “大概三四点,醒了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嘉南坐在椅子上,眼神放空,“感觉在做梦,灵魂出窍一样,身体非常重,非常累。”

  她尽可能详细地向医生描述状况,这是一种求救,可她的语气平淡死寂,像生锈的栅栏后长满青苔的废弃泳池。

  “一天之中,会不会有哪个时间段会让你感觉到轻松点?还是你一整天的情绪都不太好?”杜明康问。

  “傍晚,”嘉南思索之后说,“天黑之前,那个时候最轻松。”

  杜明康纪录了几笔,“晨重晚轻”是抑郁症的典型症状之一1。

  还有嘉南的头晕、胸闷、耳鸣、食道偶有烧灼感等,既是厌食症的症状表现,也可能是抑郁症的征兆。

  继续问了几个问题后,杜明康有了初步判断,“我建议你再去做一次心电图和脑电地形图检查,还需要完成几份测评和问卷……”

  他说到最后有些迟疑,面前电脑屏幕上的信息明晃晃地记录着,病人未满十八岁。

  她还未成年。

  “嘉南,你父母知道你的情况吗?”

  “知道一点。”

  一点是多少?

  杜明康没有拆穿,劝道:“你应该和他们沟通,让他们陪同你来做这些检查,接受治疗。”

  嘉南抿了抿干燥的唇,“我没有想过瞒着他们。可不是我愿意说,他们就愿意听。沟通是双向的不是吗?”

  杜明康在片刻的沉默里回想起了嘉南第一次来就诊时的情形,她留给他的印象很深。

  众多病人里,只有嘉南是一个人来的。

  神经性厌食不同于其他的疾病,厌食症患者往往意识不到自己生病了,或者不愿意承认自己生病了,他们当中有的人已经瘦骨如柴,因为有躯体认知方面的障碍,认为自己还不够瘦,还要继续瘦下去。需要家人朋友陪伴甚至监督,才肯就医。

  嘉南在他们当中显得尤为特殊,她是来主动寻求医生帮助的,她清楚知道自己对食物异常的控制欲是病态的。

  她去图书馆借了相关书籍,了解饮食障碍的知识,想尽办法自救。

  因为她只有她自己。

  第一次诊断时杜明康就问:“家长来了吗?”

  嘉南说:“他们忙。”沈素湘远在他乡,嘉辉在跑长途货车,继母更加不可能理会。

  杜明康:“你告诉他们了吗?”

  嘉南:“告诉了。”

  但谁也不会真正引起重视。

  沈素湘很忙,在电话那头问:“厌食症?”

  似乎不能理解,怎么还有这种病。

  嘉辉也深感困惑:“怎么还有这种病?”

  好像有很多个声音在质问,你为什么厌食?

  你为什么会吃不下饭?你知不知道天底下还有那么多的人没饭吃,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

  没吃过苦的人才得这种病,矫情!

  你怎么好意思得这种病?

  直到现在,嘉南的每一次复诊,依旧是她独自前来。

  她拿走身份证,对杜明康说:“杜医生,我先去缴费做检查了。”

  —

  复诊并不顺利,各种检查费时间,导致嘉南在医院待了整个上午。

  周末文化宫安排了舞蹈课程,她事先只跟老师请了两个小时的假,本以为十点之前一定能赶回去的。

  如今只好再次打电话向老师延长请假的时长。

  姓赵老师的舞蹈老师是新来的,正要立威,嘉南撞到了枪口上。

  赵老师在舞蹈室当着其他学生的面给嘉南打电话,骂得很凶,说她老请假,没有时间观念,魏校长花钱请她们跳舞,太不值当了。

  嘉南排队在西药7号窗口拿药,夹在人堆里,周边嘈杂,赵老师的声音像失了真,

  “你上午要是赶不到,下午干脆也别来了!”

  嘉南盯着电子屏上滚动的取药人员名单,说:“好。”

  赵老师被她这一个“好”字气到,脸憋得通红。

  再要骂,嘉南已经挂了电话,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杜明康的话在耳边回荡:“……厌食症……伴随中度抑郁……给你添了新的药……每个人都会出现不同程度的副作用,不要擅自停药……”

  嘉南拎着满满的一袋子药,游魂一样,飘在人群中。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打碗巷的。

  屋子里静悄悄的,稀薄的春光打在墙壁上,慢慢游移,像天上的云。灰尘在光束里无声飞舞,巷口传来几声回收旧电器的叫卖。

  嘉南仰面躺在地上,看着窗玻璃上斑斓的光点,心想,是个好天气,应该去顶楼阳台把衣服和被子晒一晒。

  但动不了,身体被灌了铅,沉重地贴向地面。

  就让衣服潮湿,被子发霉,而她变成烂泥。

  墙上走动的钟表在不停地提醒她,到点了,该吃东西了。她不知跟自己做了多久的斗争,才爬起来,走进厨房。

  她给自己煮了碗汤,汤里漂浮着冬瓜和豆腐的尸体,零星的油花做点缀。

  腾腾的热气渐渐消散,饭菜不再烫口,她一勺一勺吃进去嘴里的时候,眼眶红得厉害,压不住情绪地哭了。

  身后的卧室房门开了。

  陈纵一觉睡到正午,皱巴巴的衣服塌在身上,肩上搭着条毛巾,打算去浴室冲澡。

  他才走了两步,脚步停滞,看见了坐在餐桌前的嘉南。大概因为没有外人在,她总是像是树一样直挺着的背,卸下了那股劲,垮了下去。

  她背对着陈纵,看不见脸,只有肩膀在颤抖。

  春日的午后太过安静,世界如同一场哑剧。

  陈纵觉得,他好像总是撞见嘉南哭的样子,她的眼泪没有声音,也并不想让人知晓,但偏偏,他总能看见。

  他沉默地站了半晌,最终返回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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