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祭 一

  这一夜,一向心神不动如山的王守仁罕见地失眠了。

  他回忆起当年那个荒唐的新婚之夜。

  大喜的日子,本是夫妻相亲的夜晚,他却独自一人跑到城外的道观里打坐悟道,全然不顾身着大红婚服的妻子独对着孤灯在苦苦地等待。

  第二天家里的人找到他的时候,他还不以为意,直到回家,看到那个还直直坐着的孤零零的身影,心里才生出一丝不安来。

  十七岁的他,还是个心高气傲的少年,一心沉迷于当圣贤的梦想,那晚出去闲逛时遇到一位颇有学识的道人,就一时交谈得忘我了,竟把成亲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收拾得十分喜庆的婚房里,红烛已经燃成了一片残迹,等他忐忑不安地掀起发妻的盖头时,才发现那张俏丽的脸庞上已满是泪痕……

  那一幕给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虽然婚后王守仁对妻子疼爱有加,但在这件事上,始终觉得对她有愧。

  如今自己更是贬谪到此,虽然自己心中并不以为意,可是妻子在家,既要照顾家里,又要时刻担心他的生计安危。

  实在是苦了她了。

  王守仁脑中不断浮现出妻子的笑容和关心的言语,长久以来并不明显的贬谪之意也浓厚起来,一时之间更是难以入睡。

  他披了件外衣走到窗前,窗外月光如洗,如银粉铺地。诸事准备好的苗寨族人也已经尽数安歇,只留下数支明亮的火把在远处的坪场上安静地燃烧着。

  明日清晨,苗族的祭祀活动就会开始,这应该和以往无数次的祭祀是一样的,但是王守仁看着这片宁静的村寨,隐隐觉得有一种奇异的氛围已经开始酝酿:

  这一次,恐怕是不太一样了。

  …………

  数里外的龙场驿站,辛岁和老师一样,同样未曾入眠。

  完成了几个周天的运转之后,他成功地把脊柱的修炼又往前推进了几分,也许最近就可以熬炼完毕。

  想到此,他不禁有些兴奋,这次的熬炼速度快了不少,估计不仅是山参根须的功效显著,还有老师这些天的教导之功。

  忍着痛苦喝了熬煮的药汤,再爬到已经装好药浴的木筒里,终于能放松一下了。

  想必身体中的药力还没有被完全吸收,之后他收拾好乖乖在炕上躺好准备睡觉,却感觉精神头十足。

  今晚又是一个明亮的月夜,又是自己一个人在这个名为驿站,实则为家的地方。

  重活了数年,生活并不按照自己的想象行进下去,也不像以往认知中的那样波澜壮阔,大多数时候,都是不起波澜的平静。

  来到这方世界,得遇亲人,得遇名师,得遇好友,不愁明日天明之生计,不忧有牵扯生死之祸,但少年心中,即使无忧也要为赋新词强说愁。

  更何况,终究愁将来,愁过往,也无境界去道天凉好个秋。

  辛岁隐有所觉,自己这数年光阴并非所得甚少,他在通过学习和思考,填补前世二十年从未经历的空白。

  到学有所成之日,是世界让他继续偏安一隅,还是自己催促着重活出个精彩未知呢?

  不管了不管了,等到识尽愁滋味的时候,再考虑什么欲说还休吧。

  …………

  师徒俩都心思繁复,后半夜才渐渐睡去。

  清晨的第一缕天光驱赶去夜色之后,玖寨的人们已经开始打扫庭院,叫醒昨夜玩疯的孩子们,督促着让他们穿好祭祀的新衣。

  桑午玖给旎旎梳好头发,最后整理了一下女儿的衣领,看着铜镜中那张依稀有当年妻子模样的脸庞,他悄悄抹了下眼角:

  “铃儿,你看看,女儿都长这么大了啊。”

  再细细擦拭一遍妻子铃儿的灵位,桑午玖让旎旎先去做祭祀的准备,他要带领族人们去准备祭品了。

  桑午玖的妻子铃儿是族里祭司一支的后人,以往的岁月里,苗族的大权一般都由祭司执掌。

  随着漫长岁月里祭司权柄的莫名衰落,到桑午玖的爷爷辈时,族里已经取消了常设的祭司之职,祭司传人虽然一直存在,不过往往只在祭祀的日子里主持一些仪式而已。

  从小旎旎就跟着母亲学习相关的东西,铃儿故去后,旎旎就成了族里唯一能主持仪式的人,也是最有身份能主持仪式的人。

  她虽然才十二岁,这方面却没有人可以质疑,因为从古至今,族里祭祀先祖的职责,都是由祭司一支担任。

  桑午玖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苗家汉子来到了寨子外的一块空地上,那里已经栓好了一头体型壮硕的青牛。

  拉着清洗干净皮毛的青牛来到坪场之上,把它拴在昨日搭建好的树形刀梯旁边。紧接着,众人开始紧锣密鼓地搭建一座简陋但意义十分重要的竹棚。

  竹棚正搭在供桌之后、刀梯之前,全部采用清晨刚伐的尺寸相同的青竹搭建,且竹竿上不能有任何杂色。

  竹棚搭好之后,已接近巳正(上午10时),此时各家各户已经收拾齐备,在自家上房右方的中柱下摆五个酒碗和一篓糯米饭,以及糯米粑等食品,敬祭家先。

  全家老小跪拜行礼,祈求祖先赐福于愿主,并请他们前来参加祭祀大典。

  全寨子的人们都行动起来,带着自家要献给先祖的东西,来到了宽阔的坪场之上。

  王守仁也在这大多数为青蓝色的人群之中,他今日只是来观礼的,对于这些村寨之中的民族旧俗,他也有些兴趣。

  等数条人群组成的蜿蜒青蓝丝线汇合完毕,坪场上已经鲜有空地,虽说人数众多,但大家都控制着自己的声响,默默等待着祭祖那一刻的到来。

  即将要进行的,是正式祭祖前最为重要的一个仪式——“椎牛”。

  这是一种在供桌前将牛慢慢椎杀而死的仪式,颇为血腥,但已在苗族村寨中流传千年。

  当时,牛是人们生产劳动的工具,受到珍惜和保护,律法中是严禁私自宰杀耕牛的,皇家祭祀时也已用“土牛”来替代“牲牛”。

  可是天高皇帝远,山遥旧习存。古老的苗族在边远的山寨却还是沿袭了这一传统。

  青牛被解开绳索,它还没有来得及逃跑,数名手持寒光闪闪长锥(即长椎)的汉子已经围住了它。

  他们身手敏捷,紧紧盯着这只愤怒的青牛,其中桑午玖率先发难,他虚晃一枪,从青牛的侧边动作,手中的长锥却直直刺向了青牛的后背。

  锋锐的长锥瞬间刺破了青牛的皮肤,血肉,直至深入进去,青牛一时大痛,前腿屈膝,近似跪倒在供桌之后,硕大的牛首正朝向已摆好供盘的供桌。

  一声凄厉的嘶吼声还未响起,周围数百人的欢呼声已经响彻云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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