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扑火·逐日

  事实上,张六日不是很高兴……

  从记事起,他就听父母说起自己出生那天佛光映照、云雾成环、六日齐出的场景。

  到上私塾的时候,他已经能背诵父母口中自己出生那天佛光映照、云雾成环、六日齐出的场景。

  虽然他从来就没有觉得,因为这个场景而出现的他的名字,有多么的好。

  其实原本也没什么,名字,代号而已嘛,主要是总有小伙伴拿这件事开玩笑:

  “张六日,你的名字好奇怪呀。”这是没听过那次难得一见的佛光的。

  “张六日,你的名字好普通呀。”这是听过太多次佛光也见过太多个叫“六日”的人的。

  毕竟天下孩子不止张六日一个人出生在那天,大伙儿为图个吉利,甚至前后一个月出生的孩子都有叫“六日”的,其他叫“佛光”、“六阳”的也不在少数。

  但也就是这些了,张六日虽不喜欢,但也不见得厌恶或者抵触,他很愿意接受父母给予的名字和生活,并且足够乐在其中。

  有蜂蜜吃,有学上,有一大帮子小孩儿陪着玩儿,有待人和善的父亲和嘴上死硬心里柔软的母亲,这就是张六日的生活,也是他希望能够持续一辈子的生活。

  一直长到十岁,因为父母忙碌,他去过最远的地方才是十多里外的峨眉县。加上那位严厉的老夫子不会跟他们讲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因此他对世界的认知只有村邻、屋舍。

  十岁之后,世界发生了变化。

  小小的世界里出现了一座大山,一座高耸入云的山,一座神秘的、凶猛的、让人充满无限想往的山。

  那便是峨眉。

  十岁之后,张六日可以跟着父亲一起进山了。

  村子里的男娃长到十岁,就可以跟着进山,这是为了让他们认识山,认识这座庇佑祖祖辈辈生活至今的绵延山脉。

  也是为了锻炼他们的胆气,希望让他们长成像山一样的汉子。

  像山一样雄浑,像山一样宽广,像山一样永远向上。

  张六日牵着父亲的手,背着母亲缝的小包,里面装着一小罐蜂蜜,几个大白馒头。

  他走进了云鬘凝翠的峨眉山,从这座山开始,开启了他的传奇一生。

  …………

  打从第一次进山起,张六日就喜欢上了这片仿佛没有尽头的山脉。传承自祖辈的冒险因子从血液中复苏,他很兴奋,猴子似地乱窜。

  张大胆带着笑看着这一切,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进山也是这般模样。

  他紧了紧握着柴刀的手,告诉自己,为了儿子,以后要少冒险了。

  此后,张六日跟父亲学习辨别草木、丛林生存,练习箭术、拳脚、攀爬。

  他也跟父亲的好友们学习各种工具的制作,陷阱的布置,从一位位叔伯的嘱咐中习得密林中的生存法则。

  因为体力上的逐渐强大,张六日很想把私塾的识字背书事业给荒废掉,他的理由很充分:

  “我以后只想做个养蜂的,能娶个婆娘生娃吃上蜂蜜就成,读那么多书做什么。”

  脾气不太好的母亲狠狠揍了他一顿,那一夜全村的人又一次听到了张家娘子中气十足的叫骂声:

  “叫你娃儿不学好!不认字读书,你一辈子都像你老汉儿一样只会进山在树上荡来荡切,你一辈子都不晓得天底下不只有一座峨眉山!看老娘今天打不死你——”

  张六日的母亲姓武,她家本来也是峨眉县周边的大族,自小受到的教育跟山民张大胆可称得上天壤之别,是明白有文化的重要程度的。

  虽然想起自己和无知山民张大胆的爱情故事还是会惊心动魄,且对今日村妇之后果没有半点后悔之意,但对自己的儿子,武小姐希望他能不一样些。

  这大概就是可怜世间父母心吧。

  吃了一顿竹条炒肉的张六日从善如流,很快进入了学习无碍与进山无忧的双重境界。

  多学一点东西终归是有好处的,很快,村子里一起玩闹的伙伴中间,张六日隐隐成了大哥之一。

  渐渐地,“之一”两个字也被去掉了,一句话,能打还会说话,不盲目崇拜,就得盲目被打。

  按倒村东头小胖揍一顿后,轻描淡写抹去鼻血来一句“何人敢与我争锋”,虽然很装逼加的戏也没有什么屁用,但是酷啊。

  又酷又有学问的张六日成了村子里的孩子王,他坚信自己一直会占据这个首领位置,长大之后,就可以做进山的猎手们的头领。

  第一个打击这个梦想的人很快就到来了。

  十二岁的一个夏日,距离张六日征服(打哭)村里最后一个不听他管的孩子之后不久,隔壁刘家的胖婶婶拿着自家的擀面杖冲进了他家。

  当时他正在写夫子布置的课业,父亲进山去了,母亲午时去了城里,还没回来。

  胖婶婶进得屋来就怒气冲冲地喊:“张六日,你干撒子要欺负我们家姑娘,亏得老娘还想着安安以后给你当个媳妇!”

  话没说完,举起手里还带着面粉的擀面杖就打,乖乖,这一杖下来,怕是要断好几根骨头。

  孩子王面对气冲冲的胖婶婶,也就是个孩子,根本没想着反抗一下,虽然没搞清楚怎么回事,还是先躲为妙。

  于是张六日自动忽略了后面所谓当媳妇的话,一个闪身就躲了过去,然后胖婶婶还不依不饶,疾走而来,杖随身至。

  好汉不吃眼前亏,既然讲理不成,那就跑吧。

  张六日在前面跑,胖婶婶在后面追,追一路跑一路,胖婶婶还是那么有劲,真奇了怪了,她不是平常挑担水都气喘吁吁的么?

  还边跑边喊:“张六日,你有本事就跑进山里去,一辈子都别回来,不然我追到你,没你的好果子吃!”

  看见村里门口窗边探出的一个个好奇的脑袋,张六日心想:

  活不成了,这次可丢人丢大发了。

  视面子为绝世珍宝的张六日决意不和这个疯女人讲道理了,也不想搞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他只想尽快逃离这个疯女人的追杀,找个角落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

  村子就这么大,能去哪儿呢,算了,还是进山吧。

  一念至此,张六日不再犹豫,所以胖婶婶看着他一溜烟跑进了进山的小道,如今已是鞭长莫及。

  胖婶婶喘着大气拄着擀面杖停在了路口,丰硕的胸口起伏得厉害:

  “等……等你小子出来,老娘要你好看。”

  事情的原委还要从半日前说起。

  午饭后,张六日的母亲就去了县城,叮嘱他把今日的课业先做完,她回来要检查。

  所以贴心手下二胖来找他去玩儿的时候,他就给拒绝了。

  二胖遗憾离去,和几个孩子一起去了村外的小溪边,这是他们经常来的地方。

  平时比较怕人不和这些孩子们多往来的张六日隔壁的刘安暖,也在其中。

  刘安暖是一个很乖的小姑娘,跟她“凶悍”的母亲不一样,长得柔柔弱弱的,声音也轻轻小小。

  刘安暖比张六日小一岁,两家的关系很好,家里从小就教育他要好好照顾刘安暖,不能让妹妹被欺负了。

  张六日满口答应,虽然他没怎么见这位妹妹出过门,两个人还是互相认识的。

  叫他受不了的是,这位安安妹妹每次见他,都只轻轻柔柔地叫一声“太阳哥哥”。

  太阳哥哥!张六日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就觉得惶恐得厉害,身上鸡皮疙瘩一起一大片。

  我一个要当头领的人,怎么能被叫做“太阳哥哥”?我要不要脸了?

  只要一听见这个称呼,张六日心里就发毛,仿佛在风里凌乱,所以他此后都尽量避免跟安安小姑娘接触,实在是太渗人了。

  你就是叫我“六个太阳”,也比“太阳哥哥”好!这是张六日心中的狂喊。

  这天,刘安暖本来鼓足了勇气想去见太阳哥哥的,只是没想到他不想去,就跟着一堆不怎么熟悉的小朋友去了小溪边。

  小朋友们很快气氛热烈地玩闹在了一起,刘安暖也觉得开心。不一会儿,他们开始玩猜拳的游戏。

  光猜拳有什么意思,于是大家约定好定个规矩,谁连输三场,就要脱掉一件衣服。

  这实在不是小孩子们有什么龌龊的心思,其实,男孩子们以前经常玩这样的游戏,到最后一般大家都脱光了一溜儿跳进河里,不过算是一种口头玩闹罢了。

  几个相熟的女孩子也见惯不惯了,照玩不误,至于脱衣服是不可能的,男孩子们最多起下哄,就开始下一局。

  轮到刘安暖,连输三次,本来心里就有负担,刚好大家笑着说了两句,谁都没反应过来,就迈着小碎步跑了,边跑还抹眼泪,大家都不知所措起来。

  刘安暖很难过,回到家也哭个不停。她虽然胆小,却很聪慧,半路上就知道自己误会大家了,后半程的泪水,大概多是自责。

  母亲看到却不依不饶,问她是不是被欺负了。

  她才哽咽着说出“大家”、“二胖他们”、“脱衣服”、“我”、“太阳哥哥”几个并不连贯的词语,母亲就不管案上的面团,抓着擀面杖冲了出去。

  她的本意是“大家在玩游戏,二胖他们说了几句脱衣服的话,我误会他们了,太阳哥哥今天没和我去……”

  胖婶婶超凡脱俗理解到的是“大家都在欺负我,二胖他们逼我脱衣服,我没有办法,太阳哥哥不管,还在旁边笑……”

  村子里谁都知道二胖是张六日的小弟,这件事情一定是可恶的张六日指使的。胖婶婶瞬间洞悉了这一切,就奔着张六日来了。

  几天后才搞清楚这一切的张六日悲从心来:“您说说,我是招谁惹谁了嘛。”

  …………

  不论几天后如何,现在的张六日没空去思考这些。

  既然已经进山摆脱了凶悍的胖婶婶,不如就在山里多待一会儿吧。

  父亲这几天肯定不会回来了,母亲也没说今天一定会回家,要是这会儿回去,让蹲守的胖婶婶抓到了,可就惨了。

  在山林里逛来逛去的张六日脑子里还在推理为什么会遭到追杀,进山时已经有丝丝暮色了,很快,林子里就变得昏暗下来。

  而且,今夜无月,阴云蔽空。

  他出来匆忙,什么都没带,在黑暗中听着远阔山林中的嘈杂声响,总觉得会跳出一只狮子两只老虎三只花豹把自己吞吃了。

  如今也辨不清方向,之前乱想的时候就没怎么注意路途,想原路返回是不可能了。

  在密林里摸黑前进是大忌,张六日找了个还算安全的大树枝桠,决定先在这里待一夜再说。

  他把衣服在树枝上打了个结,防止睡熟之后掉下去。

  虽然状况比较糟糕,他却不太担心。以前跟老爹一起进山的时候也不是没过过夜,等到天明再找回家的路吧。

  到了后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张六日被一声宏大的吼叫声惊醒,他迅速解开衣结,小心无声地做出一个利于动作的姿势,观察着林中的一切。

  山林依旧静谧,无有走兽惊动,无有飞鸟盘旋,好像那声吼叫声只入了自己的耳?

  绝不是幻觉,越不同寻常的情况下越要保持冷静。张六日谨慎地看着四周。

  直到心神紧绷到必须要放松一下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异况。

  尽量轻缓地做了个长呼吸之后,左前方,很远的地方,好像在半空中,突然出现了一豆烛火。

  从高度和大致感觉来看,好像是峨眉山主峰方向,也许就在金顶之上。

  那是好像天上小星般大小的烛火,而且其实亮度也不比小星亮多少。

  但是在这万物皆暗的夜晚,它的出现犹如皎皎明月,让人很难不注意到。

  而张六日虽然注意到了,却不是很想去管。事物反常必有妖,在这棵大树上好好待一夜就能安全回家,为什么要冒不必要的险呢?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于是背向空悬的烛光睡下,静待黑夜过去。

  他是想这么做,但是他的心里不准他这么想。

  即使多次提醒自己不去注意那一星烛火,即使紧闭双眸,摇曳的烛火还是在他的脑海中出现,并且变得越来越光明,越来越盛大。

  他努力不去看,可是烛火强迫他去看,现在已经不能称其为烛火了,更像是一轮红日。张六日想要逃离,可是遁无可遁。

  只要太阳在那里,又有谁可以无视呢?

  等到那一轮仿佛刚从东海跳出来的红日一步步变得炽烈时,张六日没有了其他选择,他退无可退,那轮太阳没有给他其余的方向。

  只有追逐太阳。

  现在还能顶着它的光热,要是再等等看,后果恐怕会非常糟糕,他心里有极度不妙的感觉。

  只有扑向烛火。

  张六日沉默地起身,沉默地爬下大树,在黑夜中睁着黑漆点墨似的眸子,眼里映照出远处半空的烛火。

  仿佛映照出了一团火焰。

  只有一个方向,就只能朝着这个方向走。

  如果是飞蛾扑火,只有置之生死而度外地扑灭烛火,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如果是夸父逐日,只有带着饮于河、渭的豪情逐走,才有机会化邓林困日。

  所以下一刻,张六日像飞蛾,也像巨人,朝着那唯一的方向奔走而去。

  山林震簌,百兽翘首,细草伏地。

  一路坦途,峨眉动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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