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中计

  离开叶青衫所在的客栈,田子渊朝着雨楼开在松原城西的大联升布庄慢慢走去。他的步伐很慢,可迈出的每一步都仿佛进行过最为精确的测量,抬脚的高度、迈出的步幅、花费的时间和力气、落地的角度……全都分毫不差一模一样。

  通常来说,如果有人故意这样走路,他的样子一定会显得十分古怪。可当街上的行人看到这样走路的田子渊时,却没有任何人在心里生出“古怪”的念头,反倒不约而同地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一种别样的吸引力——刻板与自然两种对立的状态就这样无比融洽地出现在他的身上,让人忍不住想要为之惊叹。

  只有少数修为不俗的人们才会在心里偷偷咋舌,只有这些人才能明白,那根本就不是刻板与自然的融洽,而是真真正正的自然而然——那每一步都完全一致的“刻板”其实是因为田子渊对自己身体的熟悉和对周围环境任何一点细微变化的敏锐感知已经到了近乎极致的程度,以至于他根本不需要刻意,就能够保证自己随意而自然地迈出的每一步都能保持如此完美的一致!

  这才是田子渊的实力!

  一个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和对置身环境的适应都已能在随意间便妙之毫巅的绝顶高手!这样一个高手,他的反应该有多么灵敏?他的剑该有多么准确?难怪他杀一个人最多只需要七剑。他的精准,意味着当他的七杀剑出手之时,一定已有了九成的把握和信心将对手杀死,剩下的一成,则交给老天。

  这样的剑用来杀人,一剑便已足够,七剑实在太多。所以迄今为止还从未有人能在他的面前活到第二剑。每一个死在七杀剑下的人,都只见过那一点不知从何处而来,却一定会穿透自己心脏的幽光。

  “幽光”,就是七杀第一剑的名字。所以七杀第一剑出手,只是一点幽光。

  没有人能挡下或是躲避的“幽光”。

  就连天道剑圣丁宪在听到自己的孙儿丁小虫对这一点幽光的描述之后都承认,就连他也挡不住或是避得开,堂堂天道剑圣用来破解这一点幽光的办法,是用比这一点幽光更快的速度出手。只要能抢先杀死对手,这一点根本挡不下也躲不开的幽光自然就会消失不见。

  而丁小虫的破解之道,是咬牙挨上一剑。只要挨剑的不是自己的心脏就好。这样无赖的办法却并没有让丁小虫和往常一样被祖父在脑门上狠狠抽巴掌。丁宪甚至在认真思索之后不得不承认,自己孙儿的办法才更加实际。

  毕竟这世上只有一位天道剑圣,能够在那一点幽光出现后还能来得及出手并且后发先至的人,实在是寥寥无几。

  田子渊也是这样认为的。毕竟苏大先生在很多年前就已对还只有十三岁的自己说过——只此一式“幽光”,便足以让你跻身一流高手之列。

  而七杀剑有七式,幽光只是最基础的第一式。

  所以当那点杀人无算的幽光在一柄流光溢彩的刀所挥洒出来的炫目光华间消失不见时,田子渊笑了。

  那真的是一柄流光溢彩绚烂夺目、更像一件顶级权贵用来彰显身份地位财富的饰品而不是兵器的、足以让任何人在见到第一眼后便不可能忘记的刀。

  一柄长约尺半宽仅三指如新月般的弯刀。

  寻遍江湖,这样的刀都不多,知道这样一柄刀存在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而田子渊恰好知道眼前这把象牙作柄赤金为镡、鲨皮鞘上以七色宝石镶花的弯刀本是一对。

  雄为“沧”,雌为“澜”,曾是明尊放无色最心爱的兵器,被视若生命的他作为定情信物赠给心上人,直到两人双双故去后,沧澜双刀才最终离散于江湖。最后一位得到“澜”的是梅开三瓣时的鱼盼盼。而最后一位得到“沧”的是范无救。

  简心阁的范无救。

  范无救这个名字很特别。因为阎罗殿前专司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的黑无常就叫范无救。而简心阁这位范无救的江湖诨号恰好正是“黑无常”。

  这不是什么巧合。而是人们认为这位范无救不论是名字还是江湖诨号都是恰如其分——范无救一出手,别人就真的没有救了。等到敌人全都变成了死人,自然“天下太平”。

  可范无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和诨号。

  因为爹娘给他起名“无救”,不是说别人没救,而是他一出世便身患恶疾,所有人都认为他死定了;至于他总是和黑无常一样板着脸,也仅仅只是因为他很讨厌别人叫他黑无常而已。

  遗憾的是,越讨厌,他杀的人就越多,杀的人越多,别人就越叫他黑无常,于是他的武功越来越好,杀的人越来越多,脸色却越来越差……

  “我真不是黑无常”看着田子渊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用打趣的眼神看着自己头顶,范无救苦着脸叹道,“所以我的头上没有那四个字,如果你不相信,我这就送你去见见真正的黑无常。”

  “我知道你不是”田子渊收起笑容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所以要见黑无常的人可能不是我而是你。”

  “我听说你的七杀剑一共有七剑?”范无救舔了舔单薄干涩的嘴唇,“还有六剑,你可以都使出来。”

  “如果这是你的遗愿,那么我只能表示抱歉。”田子渊摇头哂笑,“因为你的对手不是我。”

  “不是你?”见田子渊神色不似作伪,范无救的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异色。简心阁固然为此战早已做过无数准备,可雨楼始终是雨楼,何况因为某些不可为外人所知的缘故,梁素雪不会亲自出手,简心阁中自然无人敢说己方有十足的把握。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不能在计划展开之前尽可能削弱乃至彻底摧毁雨楼,以雨楼这些年的积累,很可能会对整个计划造成严重威胁——同为杀手组织,没有谁能比简心阁更清楚雨楼真正的可怕之处不在于其内部有多少武功高强的杀手,而在于其一直藏于暗处却无处不在、几乎遍及整个江湖的眼线和耳目。

  “不是你,又是谁?”范无救的表情终于变得严峻,他原以为早有布置的自己一方远比仓促应对的田子渊更有优势,可现在看来,真正占上风的似乎是对方。

  “是我”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范无救身侧响起,看着那个英姿勃然身型挺拔的男子抬手掀开茶馆门前悬着的竹帘慢慢走出,范无救的心却霎时间沉到了谷底——

  宁志泽,与田子渊、卫玄夕并称为雨楼三大纸面执事、在三人中年纪最轻却最得苏心檀青睐的宁志泽!

  他此时不是本该远在千里之外的雨楼么?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是一副早已等候多时,甚至比自己来得更早的样子?那么自己为了对付田子渊而埋伏在这周围的人手岂不是已经……

  “你是不是在想,自己那二十七个手下怎么了?”宁志泽来到田子渊身边站定,这才歪着头一脸坏笑地对范无救说道。

  范无救只是沉默。

  既然宁志泽能准确地说出人数,那些人的下场已经不用再浪费时间去考虑。他甚至不愿去想宁志泽是什么时候做的、又是如何做的、甚至连自己为何从头到尾没有丝毫察觉都不愿去想。

  “哦,对了,我好想还没有告诉你,老田方才那一剑刺的根本就不是你?”宁志泽继续说道,说话间,宁志泽点出一道指风击落不远处一家酒肆大门上的匾额,只见一个驼背鸡胸的侏儒老者随着匾额一同翻落。

  “这熊瞎子才是你们的杀招吧?”随手自腰间解下一只锦囊打开,抛向死不瞑目的侏儒尸体边的大竹篓,只见一团夺目的火光闪过,那竹篓便在一阵尖锐的虫鸣声中化作灰烬,宁志泽这才摇头笑道,“亏你们做得出来啊,若真让这个老东西把他的毒虫都放出来,这条街上还能有活人么?”

  宁志泽说的轻描淡写,可范无救却已是心如死灰,可笑自己还一度以为真的挡下了那一点幽光,岂料雨楼早就对自己一方的所有布置了如指掌。范无救甚至开始认为这一次连梁素雪在内的整个简心阁都中了苏心檀的圈套。偌大的松原城或许早在田子渊出现在宋家之前就已经被雨楼在暗中打造成了一个针对简心阁的巨大陷阱。只有如此,才能够解释为何自昨日梁素雪猝然宣战后不过短短一个晚上,事情却已出现无数出人意料的变故。

  更让范无救心下骇然的是,他似乎突然意识到一个看似无比荒谬的可能,只是还来不及细细思索,宁志泽便已出手。然后范无救就看到了一只拳头。

  一只很普通却又很不普通的拳头。

  说普通,是因为它和别人的拳头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五根手指和一个手掌握成,有血有肉,不是什么钢浇铁铸,更没藏着什么阴狠毒辣的机关消息或是见血封喉的剧毒。除了手指纤长,十分干净,并且指甲修剪得十分仔细,让它看起来非常好看之外,真的就是一只普通的拳头。

  不普通,是因为就是这样一只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要好看一些拳头,却偏偏在出现的一瞬间就轻易地击碎范无救这位灵犀巅峰的胸骨,他甚至连本能的反应都来不及做出!

  雨楼的三位纸面执事至少有两位是几近巅峰的洞明!

  这是范无救最后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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