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全程一句话
胡炎意有所指的一句话，让郭德刚和于慊听出了别样的味道。</p>
观众不知道这些，都只当演员随口一说。</p>
反而因为台上，由俩人变成了四人而热闹。</p>
一个是京剧神童，另一个貌似还是新来的大辈，来历都不简单。</p>
于是掌声继续送上。</p>
前头的陶洋乐乐颠颠，满满的孩子气。</p>
后头的胡炎步伐沉稳，很有大辈的风范。</p>
不时，俩人相跟，几步来到场中。</p>
没等郭德刚安排，胡炎自自然的将陶洋放在了他身边，自己则站在最右边。</p>
整个台上的站位，从右到左：胡炎，陶洋，郭德刚，于慊。</p>
等郭德刚缓过神来，人员已经安排好了。</p>
而胡炎没有让他疑惑，直接摆手示意。</p>
舞台之上，演员的交流是很需要技巧的。</p>
动作不能太大，最好别出声儿，甚至都不能交头接耳，因为这些都会让观众疑惑。</p>
郭德刚自然看到了，尽管很疑惑，但意思大致明白。</p>
而且缓了这么几分钟，情绪也开始平稳一些。</p>
当下不再管胡炎和陶洋，继续跟观众搭话。</p>
“成了，台上三个不买票的，咱就不管了，大伙想听《末央宫》，那我就来几句。这段京剧，讲得是韩信……”</p>
虽然台上唱得都是京剧，但相声门跟戏曲门，还是有很大的不同。</p>
别的不论，只说程序。</p>
戏曲门演员打登台亮相的那一刻起，便浑身都是戏。</p>
而相声演员，甭管唱戏、唱曲，都会在唱之前，把这曲目的来历、故事、典故大致介绍清楚。</p>
说为君，唱为臣。</p>
走得还是“垫话是金子，正活是银子”的路数。</p>
很重要！</p>
郭德刚在介绍，全场的热闹劲终于降了下来。</p>
站在最右边的胡炎，不看观众，眼神紧紧的看着他，跟站在最左边的于慊一样。</p>
不时，介绍完毕，郭德刚深吸一口气，找准调门，一个起手，张嘴便来。</p>
“尊一声相国听端的</p>
楚平王无道行不义</p>
败纲常父纳子的妻</p>
金顶撵改换银顶轿</p>
伍香女改换马昭仪</p>
……”</p>
灌顶的嗓门，一如往日清亮。</p>
圆瞪的双眼，悲愤的语气，将情绪拿捏得十足。</p>
这股韵味，观众们实在是太爱听了，越听越入迷。</p>
可是胡炎和于慊的眉头却越皱越紧。</p>
起头还好，情在人物，心外在，那是表演。</p>
可是奈何词意太勾人，几句唱词一过，郭德刚的心明显开始入戏。</p>
胡炎知道后文，皱眉归皱眉，也只是继续紧紧的看着他。</p>
可于慊不知道呀。</p>
即便再不懂戏的人，也知道唱戏，没这么个唱法的。</p>
入戏太深，要么戏毁，要么人毁，都不会有好结果。</p>
而且返场小段，真的只需要唱上那么三五句就成了。</p>
演唱在继续。</p>
“……可怜他一家大小三百余口，一刀一个血染衣。”</p>
唱到这里，郭德刚眼圈已经通红。</p>
于慊再也忍不住了。</p>
借着郭德刚换气的当儿，他对台下道：“今天到这儿吧，到这儿吧？”</p>
语气已近哀求。</p>
观众听得入迷，根本无人察觉。</p>
而旁边的郭德刚，自己的情绪已经完全顶上来了，同样没理会于慊。</p>
气口一换，自顾自的继续唱：</p>
“子胥离了樊城地</p>
思亲叹国一夜白了须</p>
……</p>
河东反了贼庆忌</p>
二次保荐那要离</p>
要离为国断了臂</p>
……”</p>
渐渐的，连不少观众也发现了不对劲。</p>
又不是头一回进园子，返场的路数哪里不懂？</p>
唱歌、唱曲、唱戏，来上几句，尝尝味道就行。</p>
今天这是怎么啦？</p>
郭老师要唱全折？</p>
郭德刚已然全部入了戏，根本收不住。</p>
唱的是别人，何尝又不是自己？</p>
调门持续走高，情绪愈演愈烈，连太阳穴的青筋都明显暴起。</p>
满腔怒火，满心悲凉，随着唱词喷涌而出。</p>
要不是他的功底扎实，戏可能便不再是戏了。</p>
“够了，郭老师！”</p>
“可以啦！”</p>
台下开始有人掌声叫好，同时喊停。</p>
然而，郭德刚已经停不下来了。</p>
太压抑了。</p>
太憋屈了。</p>
甚至都没有人，没有地方，可以让自己痛痛快快的发泄一场。</p>
台上三人，陶洋最小，却最懂戏。</p>
此刻他终于明白师爷，为什么让自己上台了。</p>
而胡炎和于慊最懂人心，心中无奈的同时，眼睛继续看着郭德刚。</p>
分站左右，身体却连晃都没晃一下，好似两尊门神似的。</p>
郭德刚演唱在继续。</p>
台下观众被他敬业的态度，还有过硬的手艺折服。</p>
感动的同时，叫好声也越来越激烈。</p>
终于，几十句唱词来到尾声。</p>
“……吴王他杀了伍子胥</p>
说什么忠臣死的苦</p>
道什么忠良死的屈</p>
似这等汗马功劳前功尽弃</p>
难道我今天要学伍子胥，也要身首离！”</p>
尾声一收，于慊及时递上一块毛巾。</p>
郭德刚接过，顺势往脸上一蒙。</p>
擦汗？</p>
擦泪？</p>
谁知道呢？</p>
全场观众顿时纷纷起立，拼命鼓掌叫好。</p>
就在这时，一道清亮中稍显稚嫩的声音，异军突起。</p>
“一轮明月照窗前</p>
愁人心中似箭穿</p>
实指望到吴国借兵回转</p>
谁知昭关有阻拦</p>
幸遇那东皋公行方便</p>
他将我隐藏在后花园</p>
……”</p>
突来的动静，把全场人都震住了，包括于慊和捂脸的郭德刚。</p>
所有人的目光，纷纷集中在京剧神童陶洋身上。</p>
没错。</p>
出声接戏的，正是他。</p>
这戏没有提前说，因为时间来不及。</p>
全场不清楚有多少人懂这出戏，但郭德刚肯定懂。</p>
曲目名称《文昭关》，主人公同样是伍子胥。</p>
说的是他家破人亡之后，一路逃命到昭关，也就是楚国最后一关。过关便能活命，不然迟早还得被抓处死。</p>
可是关前已画图缉拿，根本过不去。没办法，他只能躲在隐士东皋公家里。一连七天，又急又愁，几天工夫，须发皆白。</p>
恰好东皋公有朋友皇甫讷，长得与伍子胥很像。于是故意摭头盖脸，俩人互换衣服，先一步来到关前。他这模样太可疑了，果然一下就被关吏抓住。</p>
扯开衣帽一看，关吏以为抓住了伍子胥，而皇甫讷则争辩自己不是伍子胥。双方吵闹辩驳不休，关内一时混乱，真正的伍子胥趁乱混出昭关，这才逃得性命。</p>
很多年以后，伍子胥领兵灭了楚国，准备好金银厚礼回来报恩时，发现两位朋友家已是荒烟蔓草，败瓦颓墙，人家早不知道又隐居到哪里去了。</p>
《未央宫》，郭德刚唱伍子胥，一生数次被朋友背叛，最后屈死。</p>
《文昭关》，陶洋唱伍子胥一生中，同样遇到了很多忠诚、仗义，而且不图回报的朋友相帮。</p>
以戏明心，徒弟的意思，郭德刚懂了。</p>
再一看带陶洋上台的小师叔，他的眼神也格外不一样。</p>
此刻，所有的一切，包括小师叔的站位，郭德刚全懂了。</p>
一股暖流涌入心头，让他的心终于从无尽的悲凉中，缓解了许多。</p>
《文昭关》比刚才的《未央宫》还长。</p>
陶洋唱得也是全折。</p>
他对戏曲的灵性，远在郭德刚之上。</p>
别看年纪小，唱出来，句句达情，字字传义，韵味不输老辈。</p>
一折唱罢，再来一折？</p>
观众搞不懂今天这到底是怎么了？</p>
但貌似也没有关系。</p>
今天一个小小的返场，能听到郭德刚和陶洋同台亮嗓，这是多大的运气，才能赶上的？</p>
时间缓缓。</p>
台下的叫好声继续响起。</p>
台上三位长辈，这时换成了看向陶洋。</p>
只有郭德刚，不时拿起毛巾捂一下脸。</p>
终于。</p>
一曲唱罢，四人三辈鞠躬下台。</p>
可能少有人记得，那个年轻的师爷，全程只说过一句话。</p>
“唉，现在的小辈真没规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