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硕方亭下摆美酒
大梁矗立神州万千秋，可千年万载却尽是一片峥嵘景象，无非是因西南地处荒蛮异族林立。七国之前有武周江山的周王管着，天下的诸侯莫不俯首，可纵是天子之威也救不得这常年兵戈混战的惨烈局面，便索性放手不管了。而那些诸王们却看得清楚，才知晓天子不是什么君权天授，唯有手中大权才最管事。
之后遇到北狄大举南侵，正碰上一个无能懦弱的天子主政，烽火台上燃烽火，彻夜不熄，十几家诸侯放任不管，捧茶坐山观虎斗，才使得周王被戮，整个武周朝廷崩塌，王子王孙惨死不少。之后倒是作为天下德化之乡的青兖齐地看不下去，才从民间寻到了周王后代，复立为王，重迁都城。这才保了那武周江山几十年荣华。本是君权天授的一统江山，如今却成了一国施舍，天子权威一落千丈，之后才开始了那七国乱战，血腥征伐。
而那处于西南的荒蛮之地唯等到龙氏先祖崛起于镇州，率龙家军出兵并灭夷族，平百二十城之后，才定鼎江山。几百年的世家大族，自镇州一朝崛起，便兴盛了一代又一代，早便打破了那‘富不过三代’的不变传言。那些小门百姓不懂得封疆大吏的兴盛之道，而封疆大吏又如何懂得帝王权术的兴盛之道呢？
兴盛于镇州城的龙氏宗族可算是即富且贵，个中原因除却那先祖定下的训诫祖制之外，也不乏历代先祖的恪尽职守。多少次兴兵讨伐四夷，多少次边疆祸事，加之内部的祸起萧墙。早使得龙氏先祖骨血中混入了征伐血腥的基因传统。
十几代龙氏先祖的浴血征途，于整个大梁留下多少的传奇故事，渐渐遗留在了西南的各地，镇州西郊的这座硕方亭，便是其一。自龙氏第四代先祖起兵讨西羌时，曾在此地送别过百战猛将叶将军，放手将十几万掌握西南命脉的龙家军交给了这位老将，之后一举平了南疆，从此百年间再无战事，给后世留下一个‘一朝别君去，万载乘龙兴’的美谈。
小小一座送别的亭子，只承载一篇将相门里的故事，便成了与众不同的地方。然而却只能被西南人说成‘将命兴’的地方，可不敢说成‘龙运兴’，只因北面还有个神州皇帝在，一个名头就能压西南龙家土皇帝一筹。由此，纵是那神州皇城再不信天命，再排斥神鬼之说，下面的那些以文统御九州的墨吏们也得上赶着巴结，说只有皇帝才配称为真龙天子。
往常一律要睡到日上三竿的洛胖子起了个大早，知晓今日是送卓参将赴西北山脉的重要日子，便没有像往常一样贪睡，一早便赶往了大将军府，碰到了正在吩咐人洒扫庭院的王大管家。便赶上前追问道：“王叔，我龙哥起来了吗？”
起得比往常要早上几刻的王老头眯着那惺忪眼，提起精神挤出笑脸儿道：“哟，洛少爷来了，少爷今日起的比我们这些当下人的还早，折腾起我们这些贪睡的懒虫之后，便派人准备了些东西，带了几个仆从，匆匆忙动身了。”
胖子缩了缩清早感受到些凉气的手，右手掐着鼻梁，擤了一把大鼻涕，抹在树上。掏出手绢儿来擦一擦手扔到院子里，才感到些敞快，一边笑着道：“哦，这样啊，那你忙吧。”
王大管家在一旁直嫌弃，心想这豪门大家出来的少爷竟也这么不讲究，都这么大人还到处抹鼻涕。
“知晓你们要送卓将军赶赴西北，少爷与卓将军兄弟情深，自不好误了时辰，这才，”王大管家眯着老眼继续笑着道，刚想打个哈欠，也忍了下去。人老了，连起个早都哈欠连天，刚想着跟洛胖子叨叨两句，谁知这胖小子性急，没等大管家张口，便跑出了府。
出了将军府的洛胖子一直纳闷儿，头前个儿早便叮嘱过这老管家看到自己龙哥出门吱一声，可这老糊涂莫非是真老了，自己若是大将军早该换了这老家伙，免得误了那许些事。可又不敢怪自己龙哥不讲义气，只好自顾自离开了。
洛胖子命家人给自己准备一匹带马鞍的黑鬃快马，连扈从都不带便奔向了镇州西城门，马上鞭子甩得脆响。街头巷角那些小买卖茶叶蛋的摊子还没摆上，便早早腾出了许些地方，放任这位横冲直撞的洛阎王过去。害怕马蹄踢翻了自家的摊子。
一头大汗的洛胖子急匆匆到了西门，才发现空无一人，只站着几个轮番值更的兵丁把守。
洛阎王端坐马上，马鞭指着守门将官的鼻子问道：“喂，我问你，我龙哥可从此处路过？”本就骄纵的世家子弟，碰到这般守城的将官，自然也是傲气十分，盛气凌人。
守城的兵哪里敢违拗洛阎王，只低着脑袋禀道：“洛爷，少将军在城门未开时，曾吩咐末将打开了城门，现今引着十几个奴仆向西去了。”
听了守城官禀报，往日精明的洛胖子倒犯了糊涂，鼻尖小声疑惑呢喃道：“搞什么名堂？西城送别是前几日说好的，怎得改了计划不成？”
一肚子疑虑的洛胖子摸不着头脑，只好摔鞭策马出了西门，向城外赶去。一大早便带着一肚子疑惑，向西直奔了三十里，才到了人称‘将命兴’的硕方亭。
背对着东升的日头，看到有一架车马停驻在水榭小亭边，亭子里有一张灰板木桌，还有一条长短凳。旁边站着两个穿着粗呢子衣衫的家人，一人两只袖子接起来，手揣在袖筒里，挎着缰绳，在车马旁站着，似在打盹儿。另一个腰里别着条黑色赶牲口皮鞭，两只手也都瑟缩在袖筒里，躬身在长短凳后站着。
龙旭焱则屁股沾着长短凳，裙袍盖紧了脚面，两只手也揣在袖子里，趴在大木桌上睡得正熟，桌上还摆着几坛子贴红纸的好酒，用酒塞塞了，搁置在桌上。
洛胖子怕惊了二公子的好梦，一边示意那些仆从不要声张，一边只好下了马，牵着那缰绳，一步一跨地走近了亭子，才将马缰揽过来，拴到那亭柱子上。怕二公子着凉，顺手解下从家穿来的衣袍，披到了龙旭焱身上。
卓参将不过五更天便策马入了北营，叫醒了哈欠连天的老谢副将出营，擂鼓聚起了五千人马。早说好的五万民夫赴北疆，开通西凉大道，对于那时令可把握得清楚。刚到晌午，人马便到了个整齐，都聚在了北营盘下。
作为北大营主将的老谢副将则是令那火头营早早地准备了饭食，几千人营内饱餐了一顿，这才拧成一条大队，向城西进发，由西再转北是去往北疆山脉的必由之地，这是常年贩货走南闯北的钱掌柜呈送上的地图标示出来的。这些年赴北疆襄云的何子燕也常走这条路，只因为这些年来，都是大营堵在城北，拱卫州府。
饱餐一顿，队伍便带上了十几日的干粮，五千快马，惊蛰日前便能早早赶到，至于那几万民夫，有大梁北疆各郡征召，倒是不用愁。至于那几万人的吃喝拉撒，高瞻远瞩的二公子早便派人在北疆藏了几百万石粮食，足够几万人用上年的。经过了多日的征调，各州府县则只剩下了开春播种的种子粮，加上几个月的口粮，如今整个西南才真算是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比以往哪一年都穷。
日头渐渐高挂当空，正午时分倒是有些灼热了，早些年在各处行军打仗的大将军在冬春之交时，宁肯阵前挥鞭饮马，也不乐意在镇州城住上几日，还说这天是‘早穿棉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昼夜温差大的吓人。可令人奇怪的是，镇州边的府县却没有这等糟糕天气。
卓参将率大军赶到了西城根下，才见到那乌泱而来的大批百姓夹道欢迎，在人群里寻来寻去，满是站着的勋贵身影，有北营的将领，有城内的文官，朴刀老谢加上那北营吴副将都迎到了他的面前，可唯独缺了那两道身影。
卓参将正要叹息，却见到城门将官迎上前来，禀报道：“卓将军，少将军一早出了城，在城西硕方亭那儿等着您呢。”
卓恒便顾不得这些人送行了，忙提鞭带马奔出了城，连身后笑脸相送的都甩去一边。连带队夹道的老谢副将都诧异几分，心心念叨着年轻小伙子真是血气方刚，正拼正闯的年景哪顾得上那般礼数，大概齐是想着早日赶赴北疆，修了那城关才算正事。由此，心也放宽了几分，便没有横加责怪。其他的军中勋贵见老谢副将没有追究，便也没有多去管他。
自洛胖子给自己披上那件袍子，不出一刻便能见到二公子欠伸，懒腰连着哈欠满天。直到浑身骨头响得酸爽了才算作罢。
睁开眼儿便瞧见了洛胖子带着一脸笑意凑到了自己面前，龙旭焱吐出口长长的浊气，笑问道：“胖子，几时来的？”
“龙哥，我这也是刚到，昨个儿你说咱要在西城楼送恒子，可一早儿你就跑来了城西这硕方亭，不厚道啊。”洛胖子笑着道，言语里带着有些委屈的意思。
龙旭焱有些赧颜地拍了拍洛胖子的膀子，尬笑道：“胖子，这事儿怨我没跟你商量，本来是打算差人叫你来着，也是考虑到你经常睡到日上三竿的习惯，怕惊了你的梦。”
“至于这硕方亭，有我龙氏先祖的故事在里面，曾经我龙氏第四代先祖，便在这里送别过讨伐西羌的叶凌川将军，如今在此摆酒设宴，也是要为我西南博得一个‘乘龙兴’的好彩头。”龙旭焱为不修文墨的洛胖子解释一番，倒没有规避那些劳什子的皇讳。
西南自古至今便是世居神州一隅，天高皇帝远，自不必避讳那些狗屁缛节。聚星台建造九丈九，与宫内的耗资甚巨的摘星台同高，都取一个至尊之数。龙家先祖将军又何时规避过？就是那只知文墨的第三代龙氏将军，都建了一个九层的天枢阁，与神都那矗立的天机阁等同层数。再加上如今二公子口无遮拦的脱口而出一句‘乘龙兴’，再不说那‘将命兴’。不仍旧是没规避皇讳？
洛胖子也没有在意，只是瞧见了桌上摆着的几坛美酒，随便揭开盖儿闻了闻，都一脸馋样儿，乐开花道：“龙哥，好酒啊，比那冬日铜皮炉子上温的翠涛，可强多了。”
龙旭焱倒是没有小气，又揭开两个盖子眯着眼道：“胖子，再闻闻，这几坛酒我可是花了血本了，好几种样，闻着香，喝着可也不赖，镇州哪条街哪条巷都买不到，要不是为了送别恒子，我还舍不得喝嘞。”
早听说大将军在诞下麟儿那日起，便在自家园子内的那颗百年杏槐树下埋进好酒。也是循着那些老辈儿的规矩，一年便是一坛子，尽是名家酿造的状元红，足足埋下了二十坛子美酒，还觉得不过瘾，在第二年又埋下一百八十坛，虽非是那状元红，可也是各式各样的名酒，想着自家小子到加冠日还不尽快将儿媳妇儿娶回家，撬开几坛来款待亲朋。
洛胖子十岁那年才知晓那树下有宝，一直盼着能饮上几盅解解馋。正盼着这二公子快闹洞房来场喜事。难不成这桌上的几坛，便是那老杏槐下取出来的？
洛胖子正猜着，便见二公子扣上了那红布塞儿，笑着道：“胖子，猜到了？我也是想，那二百坛也是太多了，不若拿出几坛来，大家品一品，也算不埋没我这几百坛好酒。”
“高。”洛胖子马上竖起大拇指马屁道。正想着再揭开盖儿来咂摸一番滋味儿，便听到长亭之后马蹄响，将他这品酒雅兴扫得淡了几分。终归是抬起眸子，看向那几千奔马而来的场景。
洛胖子咧着大嘴，指着那处道：“龙哥，今日你这酒，胖子可要尝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