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刑冥阶下二两酒

  带了一百配枢机强弩午字营来的强横二公子,只一言便封了号为西南镇州胭粉第一楼的胭脂楼,端了这西南纨绔子们的安乐窝。虽事情不可谓不大,可对于那些早已司空见惯的人来说,便没有什么稀奇的了。在他们眼中,自从那日一贯跋扈的龙二公子加冠以来,类似于狂捕龙氏族人的疯狂之举以后也不会少出。如今,倒是有些习以为常了。十级地震也好,大号洪灾也罢,不想受也得受。

  得胜而归的龙旭焱倒是快活,一边摇着那山水折扇,一边豪爽道:“狗儿的薛严台,一个小舅子底下的产业就比老子的钱还多,看来今后还得多敲诈一番。”

  “龙哥,这老小子可贼得很,以前我是见什么拿什么,早以为搬空了他的胭脂楼,看来还是低估了这贼东西,以后怕是还要光顾一番,折腾他破产。”看着身后那一百午字营铁骑拉着的几十只盛满珠宝的红木箱子,洛胖子猖狂大笑道。对于欺压百姓的事,洛胖子倒是不愿意干,一来是怕自己的龙哥责怪,怕大将军责罚。二来便是也榨不出多少油水儿。可对于这种抄家抢大财主的美事,不仅龙旭焱乐见其成,他洛阎王也一百个愿意干。还他娘一本万利,何乐而不为?

  “胖子,若是那钱大掌柜来了之后,便由你负责接见,告诉他,若是乖乖听话,便送他一个金窝银窝,若是不听话,便是狼窝狗窝,让他自己选一个。”说完,怕那一介糙汉的洛阎王听不懂,还凑近耳边对他耳语了一番。龙旭焱则是一脸坏笑,而得知内情的洛胖子藏不得内心的欢畅哈哈大笑,若弹冠相庆的贼寇一般放肆无赖。倒令身后押解着百十箱珠宝的卓恒一头雾水。

  龙旭焱令洛胖子押上大箱子径直去了府库,令十几个小斯置办了些酒菜,用食盒提着。卓恒则是带着香花软轿身后跟着,奔了刑冥殿。

  门口站着的四个凶面罗刹般的差役们,见是二公子带人到了,急忙敞开那关着的青紫色大门,跪地迎接。当先一人满堆着谄媚笑脸凑上前跪迎道:“小的见过龙爷。”

  “不必多礼了,苏明义关在哪里,头前带路吧。”说罢,便令人压轿,搀出红花轿内的软香佳人。迈起三寸金莲小足来到轿外,跟着龙旭焱,一步一挪向里面走去。有一个弓身小斯抬一盏白皮昏暗灯笼头前引着,龙旭焱则是搀着佳人慢慢跟着。绕过十几个弯,经过几十处鸣冤叫屈如蚊蝇繁闹的恶臭牢口。方才来到一处昏暗若黑夜的牢前。

  龙旭焱将早已激动得全身颤巍的苏红莲安排在牢外衙差歇息的长凳上,对她说道:“红莲姑娘且先在此稍候,龙旭焱先进去探探路,有卓参将相陪怕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说着,便令那提着食盒之人跟随了进去,再加上那头前提着灯笼的衙差。一步一趋跟了进去。来到一处散着恶臭的牢门口,透过那小厮的昏弱灯火,见到那黑漆漆牢下趴着一个浑身沾满了污秽的中年,正在舒缓着被打伤的筋骨。

  差人从一旁拉来一条探监的条凳,吹干那许久未曾动过的灰土,又用袖子擦抹了两三遍,才敢放到龙二公子的屁股底下。早被散发的恶臭熏得脑浆乱窜的龙旭焱掏出袖子中的那张芳香蜀锦轻掩口鼻,隔着牢口的门问道:“你可是苏明义么?”

  刑冥殿下无活人,这是镇州城早便清楚的规矩,这座令西南人人可畏的私设大狱,如阎王爷熬汤的熔炉一般可怕。进去的人九死一生。可掌控一切枢机的大将军却默许了这般炼狱的存在,想来还是因为西南人性难驯。想要以一些严刑峻法令人心存一些敬畏。近些年来,倒也是收获了些效果。

  趴在牢内穿着一身污垢囚衣的苏明义艰难抬头,被打得酸疼的筋骨都活泛了些。沾满污水泥浆的头发胡乱地挡在面前,挡住那早就血污满布的白煞煞没有一丝颜色的脸。吐出一口污浊,满带沧桑的声音问道:“你是何人?”

  “这是我们龙爷,还不快起来拜见。”一旁的衙差圆瞪着大眼狠厉说道。

  龙旭焱赶忙伸手挡住那逞威的差役,眼睛看着趴在地上的苏明义轻开口道:“不必了,你满身是伤不便行动,就趴在那里回话吧。”

  在衙差说龙爷之时,苏明义的脑袋之内便过了千百遍的角色,想着莫不是大将军亲自到了这里?可终究是被推翻了,刑冥殿的小斯终还是不敢这样称呼大将军的。可再想,终究还是想不出是谁来,便硬撑着坐起来,正靠在墙角上,满是泥垢的脸上撑开两只黑玉珠子,透过昏弱的灯火向外看去。

  只看到黑漆漆墙角边一张人脸,剩下的便是提食盒的下人,掌灯的衙差了。

  “苏郡守,牢门之外,便听闻郡守高义,有清廉之名,特来拜望。”龙旭焱安静道。说着,便令人取出矮桌,打开食盒,将酒菜杯盏一一摆放好。看着牢内行动不便的苏明义道:“陪龙某同饮几杯如何?”

  龙旭焱的话倒是令他多了几分兴趣,自两年前得罪权贵,家道中落。便百受折磨,那些亲戚朋友早不知跑到何处躲他,两年的牢狱之灾使他看清了许多。西南仍旧是西南,却早不再是他以前心目中的西南。这些年,未能懂得一片苦心的百姓们骂他,说他是榨取百姓膏脂的酷吏。随世俗同流合污的同窗也骂他,说他是不开窍的榆木疙瘩。手握大权的权贵们骂他,说他是茅坑的石头。

  可这些闲言碎语都不会是左右他内心的东西,最令人寒心的,是他费尽心思辅佐一生敬仰的大将军也不理解他,甚至在押解入大狱之时,都是一派冷酷的心,冷酷的面,冷酷的情。

  一生孝廉的苏明义,生长于北国的士族家庭,自小便聪慧过人,饱读诗书子集。老皇爷当政十九年,宦臣当道,进谗言杀幽州刺史王钧,致使幽州大乱,燕地六十家清流合名上书,请清君侧,拨乱反正。奈何皇族宦臣势大,再加四大天官轻言默许。枉杀了六十家名士族群,夷灭三族。其中便有燕州名士苏家。而苏明义兄妹也是靠常年与乃父交好的一家护送,才辗转来到了被世人称为天府之国的西南大地,扎下了根。

  遵循圣贤教诲的苏清廉没有在乎过这些,心中始终藏着一个太平盛世。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是从小便饱尝过妻离子散酸楚的苏明义翘首以盼的愿望。自加官以来便以身作则,以为天下正。奈何从未得到过理解,更妄谈支持。

  苏明义发出一阵艰涩的笑,倒是没有想到在这牢狱之内倒认识了一个明事理的人。颞颥着身子爬到那牢门口,撩开那挡在眼帘前的乱发,拿起那早已斟满了清酒的酒盏灌下一杯,笑道:“苏明义无非一暗世幸存之人,怎配得上清廉二字。”

  “这一暗世,用得巧妙,轩辕氏不修德政,苦害苍生。我西南也常受朝堂之上的流言蜚语,或还招来无妄之灾,想着若是能苟全图存,已是万幸了。”龙旭焱独饮一盏酒道。

  牢内倒攀谈得敞快,牢外却等得焦急。万分心急的苏红莲问一旁站着的卓恒卓参将道:“这位将爷,可否先放小女子进去探望一番?我与家兄数年未见,实在想念。”

  卓恒紧皱着眉头,思索一番劝慰道:“苏姑娘,这是我大哥的命令,我也不好违背,你再等一等吧。我大哥一向宽厚,一定会让你见到苏明义的。”但捱不过苏红莲的苦苦哀求,只好派了一旁差役先进去问询一番,才好定夺。

  龙旭焱正谈得高兴,便见一旁静立小斯一旁耳语,便放下手中那双朱木银头的筷子,吩咐人收了杯盏。望向牢内的苏明义道:“苏明义,我今赦你无罪,加封你为镇州府仓常侍,负责征收西南三州九郡各地赋税。”

  龙旭焱说罢,便站起身掸了掸那青缎蜀锦绣麒麟的袍袖上沾染的灰尘吩咐道:“开门放人。”差役上前,取出挂着一串儿叮当乱响的杂乱钥匙,寻出一把铜钥,把那黑柱牢门打了开来,便有两个差役将那被打得近乎残废的苏明义搀了出来。

  一脸狐疑的苏明义惊骇问道:“敢问阁下是?”

  刚迈步走到门口的龙旭焱回过头看向那一脸杂草的苏明义报上一整串名号:“西南镇州将军府二公子,领城北大营与虎骑营掌军将军龙玄英。”说完,便带着两名下人出了牢口,身形隐去了。

  下人们见龙旭焱出了牢口,身后又有两名差役搀出一乱蓬头发的囚犯,才放了那急不可耐的苏花魁与长兄相叙。龙旭焱走到卓恒身边吩咐了几句,也没有去管那久未曾见的兄妹两个如何寒暄问候,便急匆匆离开了。

  龙氏将军府红紫朱阁瑞气盈门,浮波园前的假山亭榭上,大将军正捧着一本棋谱自己对弈,下得出神。直到感觉一旁走来一阵脚步声,才回过神来。

  “那跪在浮波园前的家伙是你弄来的吧?”龙大将军向纵横捭阖的棋盘之上落下一子问道。

  龙旭焱咧嘴一笑,上前献殷勤为自己老爹捏着肩膀道:“还不是因你大将军的权势,和我这整人的手段才来的。这老家伙可是贼得很,倒没拉上那薛严台一并来。”

  “若拉上那家伙一起,那还不被你小子寻着理由,一并发配了?”一旁的大将军安静笑道。

  “我哪儿敢呀,我的老爹,我也顶多让这家伙多跪上几个时辰,发配倒还不至于,毕竟那薛严台可是老爹您一手提拔上来的,还得干那为朝廷上供的差事。缺了他,可就诸事不好斡旋了。”龙旭焱仍旧为自己的将军老爹捶着肩膀笑着道。

  “你这还不大胆啊?封了人家的楼,现在还让那小胖子传了一个狠话,如今人家都跪了三个时辰。好歹也是这西南首富,总归还是要见一见的。”老父亲含笑道。

  “好,既然老爸吩咐了,那便勉为其难见上一见吧。”说着,转身唤过一旁侍候的奴仆,指着那浮波园前跪着的钱根生道:“去,把那门前跪着那老头儿叫到我的书阁来吧。”说完,便向浮波园内的温暖若春的书阁内走去,路过那一旁钱掌柜的身边,还不忘用眼神刮一眼,便转头走了。

  直到一旁的小斯走到面前压低声音道:“钱掌柜,少爷让你去书阁谈话,起来吧。”

  早跪得双腿酸疼,两脚麻木的钱掌柜终究是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一屁股坐在地上,揉着酸痛的两只脚,好半天才让下人扶着站起来,颤巍巍得跟着向书阁去了。

  “钱掌柜,我让洛胖子转给你的话,你都收到了吧?”龙旭焱安卧在那铺着锦绣越鲤的红褥子长椅上,捧着那干果酸梅嚼上一口问道。

  钱根生那一对颇似铜钱眼儿的四棱老眼眯成一条线,开口笑道:“回二公子的话,小的收到了,二公子的意思小人不甚明了,所以请二公子明示,小的一定照公子的吩咐办理。”

  早听说这钱根生钱掌柜吸穷人血不漏一滴油,啃穷人肉不吐一丝骨头。本想该是个何等样的主儿,没想到也是笑脸儿逢迎,百般谄媚的货色。这般人龙旭焱确乎是见得多了,如那没有根骨的万春园掌事般,令人生厌。

  “钱掌柜,听说你生意经做的不错,我想委派你一个重任。我龙旭焱可是除了亲贵,还没有给谁安排过差事呢,你可不能推脱啊。”龙旭焱不怀好意道。

  “钱根生听二公子吩咐。”下方站着的钱老头倒是懂得逆来顺受,话虽没有说太满,也显得慷慨万分。既不得罪上差,又能圆了自己的罪过,这怕就是商人本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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