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山间小站

  有诗云:

  黎明前我逃进黑松林

  就像潜入幽深刺骨的海底

  呼着一串又一串浓浓的气泡

  绕开一根又一根锈蚀的定海神针

  上面隐隐传来涛声

  夭折的延命菊散布四周

  一朵朵完美的躯壳

  就像一颗颗闪烁的海星

  我却什么也看不清

  偶尔一道飞鸟或鱼儿的闪电

  在囚笼与囚笼之间逃窜

  而我戴着锈死的镣铐

  永远无法逃离

  没有路标

  在花车隆隆远去后

  山鬼和赤豹也走了

  而仙鹤与白鹿离开时

  捎上了道人和隐士

  ——这里

  仅剩一个苍白的幽灵

  在墓碑前久久伫立

  默默散发着冷香

  没有线索

  于是很长的时间走过

  我仔细地数着每一个脚印

  绕过的每一根柱子

  却又无数次地回到原地

  ——直到

  仰面倒在自己的终点

  苍白僵硬

  如同一个淹死的人

  绿色的海藻展开枝叶

  飘浮在渐蓝的海面

  当两轮红日冉冉升起

  海底的杂质便暴露无遗

  如同节日里漫天的金色箔片

  幻象布满我白色的眼球

  没有声声叹息

  风中烧得通红的针叶铺天盖地

  像千万支锐利的标枪

  将枯黄的小草刺穿

  无情地

  埋葬

  夏城和孙行者骑马冲出了黑松林,来到了一处绝壁。夏城这时才完全清醒过来,他胆战心惊地策马走上一条羊肠小道,这条小道沿着山脊和绝壁一直通向最高峰。

  山顶上有一个无名小站,有条单轨铁路穿过这里,这让夏城颇感意外。

  红色的雾灯亮着,浓浓的雾气涌了上来。

  “雾太大,铁路桥那塌方了,救援队也上不来,谁也出不去。”一个站台工作人员试图向孙行者解释当前的形势。

  “看这阵势很快就要下雪了,”一旁的孙行者自言自语道,“大雪封山就更好玩了!”他话音刚落天空就飘起了雪。

  “下马,下马。”在孙行者的催促声中,夏城极不情愿地跳下马。

  大雾没有任何散去的迹象,积水的地面亮晶晶的。二人人呼着白气,或蹲或站,一动不动,盯着地面发呆,像两尊冻僵的塑像。

  这个车站有一个明亮的候车室,透过候车室的布满水雾的落地玻璃,可以看见一个戴黑色贝雷帽的姑娘背对玻璃窗,她在看墙上的列车时刻表,背影很像小丽。

  夏城快步走进候车室,那姑娘却不知去向。候车室里面热气腾腾,正播着《蔷薇处处开》——原来这里有一台落地式收音机,正在播放某个电台的音乐点播节目。

  夏城站着听了一会,他突然灵机一动,来到服务台——那里有一部公用电话,他拨打了电台公布的那个号码。

  “来自滨海城的一位先生要点一首歌给一个叫小丽的姑娘,希望她听到以后,来候车室找他。那位先生让我帮他随便选一首歌,我为他选了一首钢琴曲《夜雨》,下面请欣赏。”

  钢琴声响起,像是小夜曲风格。

  听着音乐,夏城觉得很满足,他慢慢地踱着步,在候车室里走了好几圈。音乐声停了,他发现了一个位子上搁了一个背包,便径直走了过去,那背包的主人见状赶紧把包拎了起来抱在胸前。

  这人看起来像是一个学生,戴一副黑框眼镜。

  “你不像本地人。”那孩子突然侧过脸盯着夏城道。

  “我是从鑫国来的,”夏城心里咯噔一下,他以为自己被对方认出来了,“你呢?”

  “我就住这山里,明天要去学校报到,大二了。”

  “哦……”夏城松了一口。

  “你们单位要表态吗?”夏城听见后座上有人突然小声发问道。

  “要啊!”只听见另一个人大声答道。

  “小声点,你去过那里,可不能乱说啊。”那人依旧很小声地说。

  “我知道。监狱里的罪犯全跑了,我还恨呢。”

  “所有的大事件,被蛊惑卷入其中的小百姓都渺小如蚂蚁,可能是某个政客为了表明个姿态而煽动,具体到伤亡却只是个字面数据,而没人会考虑到这可能会改变多少家庭的命运。所以我说啊,珍爱生命,远离政客。”

  “没错,胳膊拧不过腿,你就只能适应它。就这样啦,没用的,要么收买你,收买不了就把你沉塘,我才不掺和这种事呢。”

  夏城正侧耳听着那两人的对话,那个大学生突然问道:“那你看新闻了吗?”

  “嗯,”他现在很不想说话。

  “真的……死了很多人吗?”

  “见过一些伤亡。”

  “反正我支持警卫队。”他扶了一下眼镜,一脸义愤填膺的样子。

  夏城已经完全没有兴趣跟这个大学生说话了,他正打算起身离开时,突然闻到一股恶臭,心想一定是附近有人放屁了,便迅速走到窗前,一回头就看见了那位大学生充满歉意的微笑。

  玻璃窗上布满了水珠,夏城用袖子擦了擦,只见外面燃起了两堆篝火,似乎有一些人在那烤火,他急切地想离开这个闷热、压抑的候车室。

  夏城掀起厚厚的棉毯门帘,一股清新凉爽的空气灌了进来,顺着喉咙直流夏城的肺腑,就像饮下一口琼浆玉液。看来,出来是对了,这么想着,他朝那一堆篝火走过去,远远地看见孙行者正手舞足蹈。

  人群不时传来阵阵惊叹声,夏城便转向不远处一堆安静的篝火走去。他和衣在篝火旁坐下,捡起一条毛毯裹着身子,端起双臂,伸直两腿,后脑勺靠在一根粗树干之上,他只想静静打个盹。

  “出发了!出发了!”不知睡了多久,夏城突然被人摇醒。

  “再不动身,待会真的要大雪封山了。”

  夏城一睁开眼就看见孙行者那张黑乎乎的脸。

  他不知道打哪搞到一部雪地车,还配有一个司机。

  一上车,孙行者就坐到了他旁边,夏城觉得这家伙说不定是某个势力派来监视他的。

  两人坐在后座上,一路无话。夏城虽然一点睡意也没有,但为了避免尴尬,他只得闭目养神。

  夏城感到皮卡不停地拐着弯,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感到又冷又饿。

  不知过了多久,司机突然停下车,给他俩发了羊毛毯。二人从头到脚披上毛毯,他跟孙行者肩靠肩、头靠头,摇摇晃晃地打起盹来。

  “在积雪之前必须离开这里。”孙行者幽幽道。

  “咱们这是要去哪?”夏城困得睁不开眼。

  “听说是去一个废弃的火车站,但愿能在那里找到火车,有火车才能上山。”

  雪地车一路晃,约莫过了两个小时,天就亮了。

  夏城的头探出挡雨棚的缝隙,发现雪地车正沿着山脊慢慢行驶。天空正在大朵大朵地飘雪,路上积起了薄薄一层雪,周围都是一些普通的山,云都在山下,植被是清一色的杉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大雪山呢?”

  “在山后面。”

  夏城这才发现层峦叠翠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咱们这是要去哪啊?”夏城又一次问道。

  “去一个废弃的火车站,跟大部队会合,有火车,我们才能翻过大雪山。”

  夏城突然感到头痛欲裂,想呕。

  他记得自己从不晕车的。

  “你这是高原反应,”孙行者瞄了一眼夏城,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像是被他的脸色吓到了:“你看云都在山腰上,就知道这有多高了。现在就这样了,上大雪山你该肺气肿了。”

  “肺气肿?”

  “就像受到刺激的河豚那样。”孙行者鼓起了腮帮子。

  一听他这么说,夏城觉得肚子里的食物已经涌到嗓子眼了。他回想起自己一生,都是在城市里转悠着过来的,他从来不到荒郊野岭的地方。他发现这十年隐居下来,身体真的吃不消,稍有一点风吹草动,人就站不住了。这一刻,他再一次强烈地感到了自己对于的衰老的恐惧。

  “吐出来会好受些。”孙行者的眼神里充满了怜悯。

  “呕吐时的感觉比想吐还难受。”夏城苦笑道。

  “坚持一下,”孙行者安慰他道,“就快到了。”

  二人正谈得起劲,雪地车突然停了下来。

  “车抛锚了,”司机回头道,“现在你们俩要步行一段才能到那座废弃的车站,我必须修一下车子,否则回去要挨骂。你们俩必须赶在天黑之前赶到车站,山里一到晚上就会下大雪,晚了走夜路会被雪埋了,这是有先例的。”

  两个人无可奈何地下了车,他们俩不约而同地呆呆站着,面面相觑,看来他们一时半会是无法接受自己必须在荒野里长途跋涉的现实。大片大片的雪花扑簌簌地飘落在他俩的“太空服”上,二人的衣服很快就变得湿漉漉的了。

  漫天的雪花像白色羽毛般飘下,有一种悲壮的美感,这让夏城想起了小丽。月球上是没有雪的,夏城只在视频里见过雪,他相信雪是雨的另一半,雪是有灵魂的,月球上的人没有灵魂。

  他的思绪越来越深沉,当他聚精会神到达到顶点时,山谷里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大地深处发出一阵“嘎嘎嘎”的颤抖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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