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新生
最后十秒钟倒数时，隔着头盔都能听见火箭发出的隐隐轰鸣声，几百吨高能燃料开始燃烧，夏城感到船舱在剧烈地战抖，飞船底下所有发动机同时喷射了出炽热的火焰，高温、高速的火焰瞬间就把发射台下的几百吨水化为蒸气。
夏城的身体僵硬得就像一块铁板，他的心缩成了一团，心情紧张到了极点。
小丽把她肥大的左手伸给夏城，他想也没想就一把紧紧握住了。
突然间，船体的颤抖消失，如同灵魂脱离身体般，夏城感到船舱开始缓慢地徐徐升起，非常平稳，甚至比电梯还平稳。夏城心说这哪需要什么训练啊！简直太梦幻了！
但随着火箭逐步地加速，他感到压力在渐渐增加，就跟在离心机里时差不多，但受力点有些不大一样，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重，四肢发软，身体就像滩泥一样在往下坍塌。
这种负荷虽然很难受，但夏城还能承受；他侧过头看了一眼小丽，她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微笑。
几分钟后，整流罩打开，外面的光线透过舷窗一下子照了进来，窗外是一片暗蓝色的天空。这时候，又一阵巨大的压力袭来，夏城的五脏六腑就像要碎了似的，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火箭的噪音忽然消失了，夏城的痛苦也随之烟消云散，身体觉得特别舒服。他睁开眼，窗外一片漆黑，船舱里，一些细碎的杂物飘浮在空中。
面前的仪表盘显示现在距地面高度是260千米，舷窗外面就是埋藏着无数秘密的星空。
体重曲线显示夏城的体重在不断减轻，从64千克变成现在的10千克——他回到了婴儿时期的体重。
夏城感到整个宇宙都在静静地和他拥抱。
飞船的舷窗很小，乍一看，窗外漆黑一片。夏城知道这是因为他们穿过了大气层，太阳光失去大气散射的结果。
“小丽，你没事吧？”
“我很好。”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小丽，看来他们两个通过头盔通话是没有问题的。
夏城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他为了跟踪一个偷税的富豪，乘坐一艘游轮，半夜，船停在一片宽广、平静的水域，就像现在这么安静地。那时，夏城完全放松地躺下，那是身心从来没有过的安静。耳机里，钢琴声响起，这是一首叫启航（ledépart）的曲子，琴声如同宗教音乐般回荡在如同圣殿般的白色船舱里。
在夏城躺椅的上方有一台触屏式电脑，飞船上的智能中心在电脑显示屏上给他解释登月轨道：
现在我们正在采用的是一种最简单的登月轨道。它是一条连接地球和月球的椭圆（或抛物线，或双曲线）轨道。只要航天器到达月球轨道时和月球相遇，就能“击中”月球，实现硬着陆。这条登月轨道轨道需要大推力运载火箭，为使航天器与月球相遇还必须进行精确的计算。不过，各位旅客对此请尽管放心，我们的飞船已经完全掌握了这个技术。
船舱里的广播响了，还是之前那个温柔的女声。
尊敬的朋友，您好：
我们是本次航班的客服中心，您对我们的服务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出来，我们将竭诚为您服务，您的要求或者问题都可以通过语音或者文字输入告诉我们。现在可以解开安全带了。祝您旅途愉快。
一解开安全带，夏城就游到舷窗边。他看见了下方巨大的蓝色球体。不知道是因为背着阳光，还是因为雾霾，地表的陆地被阴影笼罩，已经辨不清它的轮廓；海面还是蓝色的；另一些地方被一层白云紧贴着，就像黏在橙子上的白色橘皮；地球阴影中有一些星星点点、一团一簇不规则的红斑，这在很久很久以前是喷发着的火山、流淌着的炽热岩浆，但现在只可能是人类制造的灯光或者火灾。
智能电脑用语音解说道：
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曾经被认为是天的尽头，而事实上真正意义上的天才刚刚开始，而且没有尽头。请往下看，曾经认为是无边的天空只是这个球体边缘薄薄一层蓝色光影。如果我们的前辈只是沿着路走，或者翻山越岭，或者穿洋过海，就是一个皮球表面上的一只蚂蚁，不过是发现了一些同一水平的东西，永远没有质的突破。但他们选择了一个完全不可能的神话的角度，一个看似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的方向。向前，再向前，当你快要绝望的时候，你就能来到一个新的世界，并找到关于我们世界的最终答案，那里不仅达到地球人看不到的高度，众神看凡俗世界的高度，而且还有无数个实实在在的新世界。现实中的宇宙超出了我们所能想象得到的一切！
但在夏城看来，太空黑得就像是在一个密闭的摄影棚里，这里完全是一个荒诞的世界，没有温度，没有空气，没有上下，没有轻重。比地球大很多倍的巨大星球都悬在半空中，因为它们不知道该往哪里坠落。这里没有日出，也没有日落，只有镁光灯一样耀眼的白色日光从不同的角度照射到飞船上。在这里，泰山和鸿毛都一样地飘着，没有孰重孰轻的争论，这才是现实世界最本质的真相，空气的浮力和地球的引力只是一个特定的小世界赋予的假象。
他突然听见“塔塔”两声清脆的响声，听上去就像是外面的小石子击中了船体。
“飞船被太空中的碎石击中的几率有多大？”夏城问电脑。
“非常小，”电脑显示屏答道，“如同中彩票。”
“飞船会遇到什么危险？”夏城又问。
显示屏上打出一段文字：
星空看起来很漂亮，其实是非常险恶的，陨石根本算不了什么，要是遇上黑洞，整个星球都能给你吸进去。
夏城不敢再提问了。
肚子觉得有点饿了。夏城拉开右手边的食物箱，从一排大号“牙膏”中随意取出一管，只见上面印着“酱肉丝”。头盔玻璃面罩下方有一个连接嘴的入口，供食物和饮用水进入。他把牙膏嘴插到阀门往嘴里挤了一口，真的是那个味道，但完全没有嚼头，刚进嘴里就化了。
“真难吃！”小丽把一管牙膏塞进了座位旁的垃圾处理器。
“你吃的是什么？”
“鱼香肉丝。”
“省着点，大小姐，粒粒皆辛苦啊！”
夏城听见了小丽的笑声，一转头就看见她正专注地盯着自己。
夏城觉得有点尴尬，又想逗逗她，便冲他翻了一个白眼。
她大声道：“嘻嘻。”
“你说什么？”夏城一开始没听懂她的意思。
小丽笑了。
“吃太饱了，有点困。”她说。
“我看完这部电影再睡。”夏城道。他在看一部智能中心推荐的影片。
“什么片子。”
“《北极光》。”
屏幕上，身着白色婚纱的女主角嘴角扬起了一丝微笑，飞也似的冲出房间，跑到大街上，她是去找那个自己真正深爱着的人。导演用一个长镜头为全片画上了一个句点：她忘情地在大街上奔跑着，连鞋都没穿，她那身雪白的婚纱，在阴暗、典雅的古建筑间显出一种动人的美。她边跑边像跳舞一样晃动着肩膀，昂着头，脸上洋溢着甜蜜的微笑，这时，一支舞曲响起，先是拨弦弹出淡淡感伤的主旋律，接着，小提琴再次重复主旋律，乐曲越来越雄壮，最后化作了无边的幸福感。而在电影画面中，开始是前来参加婚庆的人群投以惊愕的眼光：“安妮，出什么事了？你这是要去哪？”但她穿过了一座大桥，跑上滨江路之后，迎来了越来越多路人赞赏的目光。
“再没有比一个为爱而勇敢的姑娘更美的了！”夏城心想。
他想起来刚才看见在地球顶端的那一圈美丽的北极光，美好的东西存在的意义或许只是在于能让人们暂时忘却生活中的痛苦。
“早睡早起身体好。”小丽道。
但夏城毫无睡意：“知道了，你先睡吧。”
“那我睡了。”
“晚安。”
“晚安。”
夏城觉得这是他新生的开始。以前每一天醒来，他只是重复地跟那些屁不冷腾的人打交道，收获一肚子的不快，最后无非是满足无底洞般的虚荣心。他以前追求完美，总想从平庸的生活中找到某种非凡的意义，即便付出再多时间和焦虑也觉得很值，有那么几次他似乎真找到了那种感觉，但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找到那种感觉的时候，他却突然间开了窍——
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四周突然出现许多黑衣女人装扮的大头兔子，夏城发现其中一人像是鲭鱼小姐，他走过去一把抓住她柔弱的肩头，那人迅速取下头盔转过头——那是一个陌生女人扮成的兔子，这个女人像是在哪见过，但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他又发现另一个身影很像她，“鲭鱼小姐”夏城小声喊着，快步追了上去。一袭紧身黑衣的女人回过头，她戴着一个透明的兔子头盔，透过透明的面罩，他看到脸色苍白的小丽正神情冷漠地注视着自己。他叫了一声“小丽”，走上前去，她突然摘下头盔，笔直地举起细长的双臂，勾住他的脖子，深深地吻了他一下，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