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哥哥和弟弟
甲一剑庐里，苏漠坐在床畔，低着头，没有言语。
他哥哥苏冷就站在面前，已经对自己唠叨了快半个时辰，他从未见过哥哥这样多话，他心底自然清楚哥哥说这些都是为了自己好，不希望自己做错事，惹上麻烦。
可是——
“可是，不就多拿了一本入门法诀么，顾师根本不会在乎这一的事情，至于陈河雨——不是有哥哥你在么？他——他敢再欺负我！”
苏漠终于抬头开口说话。
苏冷沉肩叹息，看来自己这么久苦口婆心的教诲，弟弟依然没有觉得自己白天的行为哪里有何不妥。
“倘若某天哥哥不在你身边了呢？谁来保护你？你会慢慢长大，哥哥不可能永远像保护小孩子一样保护你，某一天你终究会长成一个男人，一个该自己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一切后果的男人。”
苏漠仰头看着哥哥，眼睛里忽然涌动着泪水，他终究还只是个几岁的孩子，从未觉得哥哥某天会真的离开自己，也从未这样想过，此刻当哥哥这样说出来时，他恍然觉得，这一天真有可能会到来。
“可是，你是我哥哥，我从小就跟着你，是你照顾我长大，你为什么会不在我身边？”
苏漠不解问，眼里聚集的泪珠将要夺眶而出。
苏冷叹息着，上前将弟弟黝黑的小脸按在胸口，那温热的泪珠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衫。
这么多年，在他印象里，弟弟并不是一个爱哭的人，追溯这么多年的记忆，他还能记起的苏漠上一次流泪，是自己在苏屠夫家后院第一次一个人杀猪，因为力气不足未能在将猪放倒的瞬间把杀刀完全捅入咽喉，长刀仅仅插到一半，那头猪在剧痛中猛烈挣扎着弹了起来，杀刀随着从它咽喉里急速倒滑出，割伤了自己的手臂。
苏漠当时已经四岁，在院子目睹了一切过程，当锃亮的杀刀割破左臂时，孩子哇的哭了出来，口里呜呜大喊着哥哥。
他只得忍着左手的痛告诉苏漠，那不是自己的血，是那头猪的血，自己没有被割伤，然后用另一只手将苏漠抱起，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看院子里咽喉间拖着血线乱窜的那头猪，最后血尽而死。
场面温馨又血腥。
他从来都害怕看到弟弟哭，因为不知为何，每次见到苏漠流泪，自己就会忍不住心酸，忍不住回想起自己小时候，每次哭泣流泪，他的父亲母亲总会放下手里的一切事情来哄自己，逗自己。
可是苏漠——他从未记住过父母的模样，从未真正体会过被父母关怀捧在手心呵护的爱，而这些，自己纵然是他哥哥，也给不了他那父母才能给予的温馨的爱。
苏冷轻轻拍了苏漠脑勺一巴掌。
“你不小了，该慢慢学会自己面对这个世界了，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从未想过父母会离开我呢——有时候某些你最爱的人从你的世界里离开了，消失了，并不是他们想离开我们，生死之事，谁能控制？——你懂吗？——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我们是没有能力去左右控制的。”
苏冷说着话，仰头看着剑庐的房梁，房梁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不过开了一叶亮瓦天窗给剑庐透光，他就一直这样保持着仰头的姿势，直到眼睛里那滚淌着涌动着的水滴倒回去。
他坚信眼泪会让人变得软弱，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要哭泣便会有父母放下手里的一切活计来陪伴他，哄他开心的小男孩，父母已经从这世界离开，永远不会再回来。
他也已经学会了坚强，学会了去应对没有父母陪伴、保护的日子。
他渴望怀里的苏漠也能尽快的像自己一样。
眼泪没有滴落出来，但透过那一叶亮瓦，他看到星光和月光密布的天穹顶上忽然一道亮光闪过，天穹仿佛天窗被人推开了，先前布满天际的星月光芒仿佛一副图卷被收拢，最终消失，黑暗占据了整个夜。
紧接着，剑庐屋顶传来了啪嗒啪嗒的雨滴声音。
执剑宗之顶布有穹顶大阵，外界的四季变换被阻隔在外，天晴雨雪也被阻断，此刻大阵忽然打开，外界的秋雨随之灌了进来。
苏漠没有在意这场剑宗内并不多见的秋雨，他才初入剑宗，在外界见惯了天晴雨雪的孩童对此并不稀奇。
苏冷也只是在初入剑宗的这一天里极其留心身边众人对剑宗的讨论，对于剑宗的穹顶大阵有所耳闻。
“哥哥，那如果只要我能力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控制左右世界上的所有事情，是不是你就不会离开我了？”
苏漠忽然从苏冷怀里挣脱出来，仰头问。
苏冷看着弟弟那天真的模样，忍不住好笑道：“有谁能强大到可以控制世间一切事情？时间在流淌，空间在变化，纵然没有意外，时间终究也会把我们从这世界上掩埋，在空间里化作枯骨，最终从其他人的记忆里彻底抹去。”
“修行者那么厉害，那——没人可以停住时间和空间吗？”苏漠一脸认真的疑问。
苏冷摇头：“整个落月大陆，整个执剑宗，历代那么多天纵奇才，不也成了过往的历史么，可以的话，早就有人那样做到了。”
苏漠低头凝眉细思片刻，仰头道：“哥哥，我今后一定会努力修行的——嗯——我觉得自己是有天赋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之前游长老对我打不上眼的感觉，可是今天你也看到了顾剑师对我的器重，我一定要努力修行，要做到没有人做到的事情，把时间停留下来，把空间停留下来，让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还有萧哥哥，他对我很好，是个好人，至少对我来说他是个好人，可以的话，我也想把他留在身边——”
说完，他又补充道。
“我保证！我一定会做到！”
苏冷对于弟弟的妄想没有过多评论，每个孩童都该拥有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只是忽然问道：“是因为他之前教过你修行？”
苏漠愣了愣，诧异道：“你知道？”
“我是你哥哥，自然能感觉到你最近几个月的变化——说实话，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从未察觉到过你有什么特殊之处，但萧月亮回到小镇不过数天时间，你仅仅给他送过一罐蜂蜜过去，他竟能察觉到你的天赋所在？并且，他并不是一个修行者，为何能教导你修行？还有那天晚上在苏尘府院的外面他掉落的那个锦囊，里面竟然装着如此多的东西，这样的宝贝他是从何而来？”
“他离开了小镇六年，其间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他如今与咱们萧苏小镇上长大的少年终究差异太大，我不反对你与他来往密切，只是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世界上除了亲人以外，是没人会白白对你赠与恩惠的，他在你未踏入修行宗门之前便暗中授予你修行之法，昨天剑宗前来小镇招收弟子，你却一直浸泡在月亮河里，也是他的意思吧？——”
苏漠点头，他很诧异从未过问过自己天天跑去左岸萧月亮家玩耍的哥哥，竟然早已洞悉了自己一切和萧月亮来往的变化。
哥哥就是这样一直在暗处默默关注着自己的么？
“你受了他的恩惠，今后必要之处，总是要赠还给别人的，懂吗？”
“所以我才会多拿那一本入门法诀呀，萧哥哥未能到养剑堂上课，我帮他——”
苏冷打断道：“所以你还是没有觉得自己多拿那一的做法是错误的？”
…………
…………
从苏漠的甲一剑庐里出来已经是深夜。
漆黑的夜，秋雨萧索。
苏冷撑着一把从萧苏小镇家里带来的油纸伞，伞上有好几个破洞，雨水灌入，在衣衫上留下几处水印。
他仰头看一眼夜空，带着艳羡，很好奇天穹上那数十道飞来飞去的剑光在秋雨里划过时是怎样的感觉。
还有北方远处天穹上那一团巨大的光晕，又是什么？很明显，此刻的光团早已不同之前突然出现在天空的巨大鸟脸的一双火红眼睛——有师兄说那是剑宗仙鹤的老祖宗？
无论如何，自己才第一天进剑宗，无论那是什么，与自己都无多大牵连，他再多看几眼，也便不去多想。
苏冷没有回他的甲四剑庐，而是循着路径朝丙末剑庐书屋的方向去了。
他觉得，对于弟弟白天偷拿入门法诀的行为，应当和萧月亮好好谈谈。